明月下凉州(10)
眼瞧着这两人离他只剩下数步之遥,影七无法,只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在舌头上狠狠一咬。
随后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在身上其余各处的剧痛面前,几乎感觉不到,嘴角里漫出铁锈腥味儿,可数个吐息之后,他仍活得好好的——可怜他竟是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他嘴角缓缓流出两道血迹,刘瞻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两步抢上前去,按着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来。瞧见他舌头上的伤口后,一种比愤怒更为激烈的情绪摇撼着他的身体原地晃了两晃。
他压抑住心绪,沉声道:“你不必如此。我若是想对你不利,将你交给刑部、大理寺便是,何必费心救你?”
影七无力地张着嘴,心中惊疑不定。看来对方已知道他的身份——前一夜刺杀秦恭之人的确是他。可是这个雍国的大皇子,究竟为何会救下他这个行刺了雍国大将军之人?
刘瞻松开了他,影七费力地合上嘴巴,看见刘瞻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瞧着自己。这眼神让他感到有几分熟悉,他在疼痛之中吃力地回忆着,他在何处见过这双眼睛?
正思索间,忽然,刘瞻伸出手,按在他嘴角上,拿手指把他下颌的血迹一点点擦去了。影七想要偏过头躲开,却没有力气,只有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任他动作,身上的肌肉绷起来,伤口因此而涌血更甚,他却顾不上,因为——
忽然之间,他猛地想起了这双眼睛,想起昨夜那条下着雨的漆黑的小巷,进而,他想到了……
他忽然不可自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在人生的短短二十三年之中,他学到的都是如何麻木自己,摒弃一切的思绪,让身体渐渐与周围的黑暗融于一体,真正地成为一个影子。可是现在,一阵巨大的痛苦在他的身体当中轰鸣,他一霎时惨白了脸色,抖得如同风中的稗草,鲜红的血从他身下的床褥向着四面八方缓缓爬去。
他的主上不要他了,他痛苦地想到,不仅不要,还要杀死他。
第八章
那一日狄震从猎场出来,影七瞧见他面色不豫,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上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夜里回到驿馆,他守在门外,听主上发了好一通火,孟孝良低声劝道:“太子息怒。雍帝不在朝中,反而特意选在猎场接见咱们,是为着什么?”
主上声音带着愠怒,“为着什么?无非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罢了!还能是为着什么?”
“非也非也,”孟孝良声音微微抖动,看样子摇了摇头,“雍帝先示我以军容之盛,又显露一手骑射之技,太子试想,难道他是为着炫耀么?”
主上没有出声,似乎正在沉吟。
孟孝良的声音又响起,“依我看来,其实这正说明雍帝心怯,不敢与我交战!不然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虚张声势?”
屋中半晌无人说话,过了一阵,主上才道:“不错。叫得越凶的狗越不会咬人,只有一声不吭的狗,才会冷不丁给你一口。”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瞧他朝中甚是富庶,手下健儿也是能征惯战之人,他因何生怯?”
孟孝良道:“太子所见繁华,那只是长安的繁华。咱们来时,太子也瞧见了,这一路上放眼望去,尽是无人耕种的荒田,国贫民困,可想而知。”
“这我倒未曾注意到。”
“太子注意不到也是正常,下官是汉人,自然瞧得更清楚些。”孟孝良递出一个台阶,“前些年里,中原诸侯割据,连年征战,百姓即便不说是十室九空,那也只剩下十之二三。他初有其国,坐之未稳,岂敢与我角力?”
“嗯,此言有理。”主上沉吟片刻,忽然微微提高了声音,“那便是说,我动作再大,他也未必敢征发大军与我开战。”
影七听见屋中一阵响动,是主上站了起来,正在来回踱步,“今秋天气冷得甚快,恐怕冬天不大好过。虽说刚刚签订了盟约,呵呵……”他发出一声冷笑,“可谁都知道那不过就是一张废纸罢了。我回去就禀告父汗,咱们好好地商议一番,等他们将盟书中约好的东西送来,咱们……”
主上没再向后说,取而代之的是手掌拍在桌案上的一声轻响。影七目不斜视地站着,他知道,无论两国是战是和,同他都不相干。
后来主上北还,他作为一颗钉子被楔在了长安,一连半年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两日前,他接到一道重要性更在他性命之上的三羽密令——他要在雍帝立太子那一日,刺杀大将军秦恭。
他只有一天时间准备。秦恭位高权重,护卫周密,外出之时前后皆有甲士保护,想要在外刺杀他,殊为不易。因此动手之处只能选在他府中,在家中他难免放松防备,下手更易成功。
两天前,他提前来到大将军府附近,见秦府附近树木早被芟伐净尽,附近既无居高临下之处,又无藏身之所,想要刺杀他,只能潜入进去,再伺机下手。
可秦府剑戟森严,侍卫巡视昼夜不懈,以如此守备,想要潜入谈何容易?他虽是影卫,极擅隐藏身形,可刺杀当日潜进府中,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进得秦府,几乎没有能借以隐蔽之处,他只得趁着夜色,在巡视的侍卫中间,不住变换着藏身之所,借着气息不显、脚步无声,这才勉强挨到夜深,秦恭在其子秦桐陪伴下终于回到府中。
秦恭得子稍晚,他今年虽已届耳顺之年,其子却只二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秦桐原本在河内任果毅都尉一职,因着要参加立储大典,兼防区调动、回京述职,这才暂回长安,和秦恭一同归家。
有他在一旁,少了几分胜算。影七躲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以求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他看着秦恭和秦桐一齐穿过院子,秦恭走上两级台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回京之后,有没有拜会过晋王?”
秦桐一怔,“还没有,儿子想明日再去。”
秦恭在台阶上站定,“你自小入宫为他伴读,你二人之间,虽无君臣之义,却也有一半主仆之情。此次回京,于情于理,都要先拜会他才是。”
“呃……”秦桐神情有几分犹豫,“父亲说的是。只是方一回京,便去晋王府上,恐怕……恐怕太子多心。”
秦恭叹一口气,“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我老了,你自己慢慢想吧。”说完挥挥手,抬脚回到屋中。他步伐沉稳、有力,可苍老之态终究掩藏不住。秦桐见父亲关上了门,怔了一怔,也即告退。
影七又耐心等了片刻,见秦恭熄了灯躺在床上,已然睡熟,悄声挽起袖子,露出下面的袖弩。
“殿下你瞧……喂、喂!你怎么了?”
一道焦急的声音响起,将影七拉了回来。他感到身体被人抬了起来,好像有几只手按在他身上,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眼前之景又摇晃起来,模模糊糊之中,他瞧见刘瞻那两只乌云般的眼睛,正向着自己靠近过来,随后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生解开他身上的白布,露出里面涌血的伤口,“殿下,怎么办?药都被血冲走了。”
刘瞻瞧着他伤口的血流得吓人,也没有主意,“那就多洒点试试,把一瓶药都倒上去。”
水生心想,反正昨天留下的药多,一狠心,倒过瓶子,把整瓶药粉都洒在他伤口上面,竟当真把血口子给糊住了。眼见着出血越来越少,他看向刘瞻,喜道:“殿下,当真止住了,这法子有用!”
他说完,作势要给影七重新把伤口包上,却被刘瞻打断,“等等,你先将他身上擦干净了。”
水生应了,打来温水,拿毛巾给影七擦去了身上血迹。刘瞻从旁看着,一声不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身体,骨骼匀称,肌肉结实,胸口上的肌肉微微鼓起,两根刀琢出的线从肚子一路延伸到腹股沟去,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造物如此偏心于他——可这样一幅身体,偏偏有一双丧家之犬的可怜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