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73)
刘彰让人从车里运来祭品,亲手放在墓前。这次他是私下里代雍帝祭扫,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按照这些年来的规矩,以皇子之尊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便不知该做什么,只得起身。
往常雍帝亲至时,祭拜过后往往逗留许久,挥去旁人,自己一人在墓前,一会儿席地坐下,一会儿起身徘徊,刘彰等人只得远远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这次雍帝不在,刘彰看着这座墓碑,也不知为何,好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忽地抬手,学着他父皇的样子,轻轻抚在碑上。
一阵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刘彰心中激灵灵地一闪,霎时掠过一阵凛然之意,整肃了心神,垂下手去。他怔怔地抬头,才发觉方才天上划过一道电光,正寻思间,一道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额头上面,“嗒嗒”有声。
下雨了。
刘彰举起袖子遮住头脸,匆忙登上车折返。可一路上这雨越下越大,敲在马车顶上,好像千军万马一起发箭,恨不能将车顶穿出无数道窟窿。
一路上没有什么灯火,驰道被雨水浇得泥泞,车架艰难地行了半个多时辰,还没走出多远,车轮却陷在了泥中。刘彰掀开车帘,见四面漆黑一片,雨势甚急,即便弃了车架,也难骑马赶回,只得在车里等了一阵。
可这雨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刘彰带的侍卫不多,心中有些焦急,又等了一阵,终于决心弃车,下车解下了马、装上鞍具,带着一众侍卫打马赶路。
天色太黑,又没有月亮,只能勉强瞧见脚下的一小段路。刘彰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料还是出了岔子。他甩了一下鞭子,随后忽觉马头重重一挫,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身子几乎向前飞出,抱住马颈才稳住身形,没跌下马去。从前面响起“哎呦”一声,好像有一个人摔倒在地,再然后是什么东西哗啦啦滚落、砸碎的闷响。
刘彰跳下马,侍卫忙也下马,拥在他身前护卫。借着浓云密雨后面一点点朦胧的微光,刘彰瞧见自己撞到的原来是一车西瓜,还有一个卖西瓜的老农。侍卫从地上扶起那人,刘彰见他还能站起,看来并未受伤,道了一声歉后,正要上马,不料却忽地让人扯住袖口,“你……你赔我的瓜!”
刘彰一愣,低头看看,才看见被自己方才一撞,那人的西瓜滚了一地,大部分都已碎了,点点头道:“应该的。”于是转头示意侍卫赔些银子给他。
不料出发得仓促,一行人竟没一个带了钱,刘彰想要脱下身上这件深色锦袍相赠,可天色太黑,老农看不清楚,不知是否值钱,坚决不要。刘彰又欲解刀相抵,可那人吓了一跳,更加不敢接下。刘彰无法,最后只得在笼头上扯了绳子,用宫中的御马替他拉剩下的半车西瓜。
老农坐在车上,刘彰骑马走在一旁,因着拖了半车西瓜后脚程快不起来,只得冒着大雨,同他攀谈起来,大声地问:“怎么这么大的雨还要出来卖瓜?”
他声音虽大,可在雨声当中听得也不甚真切,老农又问了一遍,才算听清,也大声对他答道:“下刀子也要去卖!今天不卖,明天就没有饭吃。”
刘彰听他说得夸张,颇感好笑,哪有一天不做事就要饿死的道理?他摇摇头又道:“那等明早雨停了,天也亮了,路好走些再出来也不迟啊。”
“迟了,迟了!我要走七八个时辰呢,早上走,等进了城都歇市了,还卖给谁去?”
刘彰这才想起,他这一车西瓜,竟然全是他自己一人靠着两只手、两条腿推来的,知道他买不起马匹,于是又问:“怎么不买个骡子拉车?也没太多钱,却能省不少力气,也不必摸黑走这么久了。”
他问完之后,久久不闻回音。那卖瓜老农不答话,只瞪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他,过了一阵,忽然跳下车去,追到车前去扯御马笼头,怒道:“不要你拉了!把瓜还我!”
刘彰一愣,不解自己一番好意,为何惹他发怒。就在这个当口,天边忽然滚过一道电火,将半边天幕照得透亮。
这一瞬间,刘彰借着电光,瞧见了那老农满布沟壑、怒气冲冲的脸,又瞧见他两眼抠进眼眶中去,眼袋垂到颧骨上,脖颈瘦得像是一截枯木,身上裋褐连手臂都遮不全,前襟敞开着,露出一条条的肋骨,正因为愤怒而上上下下地起伏着。
他心中一凉,忽地明白过来,这人方才所说的今天不卖瓜,明天就要断炊之语并非虚言。
他自小长于深宫,所交也尽是显贵,平日所见,皆是衣锦披绣的富人商贾,或是家底殷实的京城百姓,从他这身锦袍上面掐下一角,便足抵好几车西瓜了。像是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若非是这一场大雨,恐怕再过多少年,他也未必能够瞧见。
太平盛世当中,长安郊畿、天子脚下,竟有这般破衣烂衫、不得一饱之人。刘彰吃了一惊,忽地想起先前在奏疏中所见的一句“二十万灾民移境就食”,想象着眼前这人变成二十个、二千个、二十万个,漫山遍野,无数双愤怒的眼睛瞪视着自己,心中霍地一凉,情不自禁地在雨中打了个哆嗦。
这一瞬过后,电火熄灭,四野又恢复了漆黑之色,在这片黑暗当中,刘彰忽然明白了过来父皇让自己祭扫那个一生忧勤国事、甚至临死前一天仍在向父皇殷殷谏言的先丞相王文昭公墓所的用意。
“天呐……”
冰凉的雨脚砸在他身上,刘彰眼前忽然又现出了王文昭公那双深黑色眼睛,想起他临终之时,拉着父皇的手,向自己匆匆瞥来的一眼,心中一时羞惭无地,借着雨水淌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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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之后,他雍二代目从此终于可以安心谥个文了……小蜗牛,为大雍的社稷操碎了心
-一些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老农(?)不是,教育太子……王丞相,大雍仅次于小蜗牛(此处加粗)的第二人
-下章开始甜腻腻,血糖偏高、胰岛素抵抗患者酌情食用,避免误伤
-害,我都没眼看,当时是键盘自己敲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没错,存稿到现在都没有彻底用完#论深挖洞广积粮的重要性#
第五十五章
大理寺的人搀着张皎出殿,刘瞻紧跟在一旁,待合上殿门便要从他们手中接过张皎,可见张皎一身都是斑驳的红色,不知哪里正在涌血、哪里是好肉,竟然不知该将手扶在哪里,犹豫片刻后,只得放在大理寺的那两人方才扶着的地方。
不料张皎虚弱已极,腿上无力,加上刘瞻怕碰到他身上伤口,不敢多使力气,接手过来后一时竟没搀住。张皎身子一矮,扑地跪倒,两手下意识地按住地砖,却没撑住,身子向旁边一歪,拿手肘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既没吭声,也未呻吟,只是不知从何处又落下几滴血,溅在石砖上。
张皎歪斜着身子,原本高大的身体在地上跪成一团,宛如一个血人。对着这样一个血人,即便是刘瞻,也生不出问他一句“摔疼了没有”的心思,只是眼看着他就那么伏在地上,半点声音也不发出,几乎连呼吸都没有,背上也看不见什么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刘瞻甚至疑心张皎已经死了,不敢上前去,反而栽栽歪歪倒退出两步,险些摔下台阶,幸好被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口一阵阵地发绞,痛得厉害,分不出是发病了还是别的,身上发冷,两耳当中嗡嗡作响,眼前好像有团黑雾,时而聚拢起来,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时而散开,露出后面的屋脊和飞鸟,在他眼前不住旋转。
他颤声唤道:“阿……阿皎?”
张皎深深吸进一口气,咬一咬牙,随后忽地用力直起了手臂,拿两手撑稳了身体,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轻得好像睡梦当中的一道哼声似的,可毕竟能听得真切。
天啊!
刘瞻挣开搀扶的宫人,两步抢上前去,又想去搀他,可一伸手便瞧见自己满手的鲜血,是方才只在张皎身上扶了一下时沾上的。
他怔了一怔,两眼当中忽地涌上泪来,知道是在宫中,强自忍了下去,可心里仍一阵阵地发绞,垂下了两只沾血的手,一时哪里都不敢再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