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44)
可他不动声色,见影七和刘瞻进帐之后,便现出身形。
他先一步进到帐内,进入的瞬间,张皎原本有所察觉,可后来水生恰好出入,他便以为是自己多心。进帐之后,影二屏气凝神,他又被刘瞻惊得慌了神,一时竟没察觉到帐中还有旁人,待影二主动现身之后才忽然惊觉。
张皎见到影二,下意识地一喜,可随即心中一紧,浑身肌肉绷紧了,向前踏出一步,将刘瞻挡在后面。
刘瞻见了影二身上装束,明白帐中进了刺客,可不知此人底细,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见张皎与此人相识,心念急转间,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暗道:此人定又是狄震派来——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张皎?帐中是否还有旁人?我若大呼求救,张皎能否抵挡住他,拖到侍卫赶到?
狄震先前的命令,并没有让影二杀死刘瞻,因此他对刘瞻视而不见,只瞧着张皎,慢慢地道:“影七,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张皎见到他的瞬间,已知其来意,心中纷乱不已,数不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喊,既有同他的亲近,又有对他的愧疚,更有对狄震说不清道不明的万般情愫。
可当真听到影二的这句话时,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他点点头,“主上派你来杀我。”
影二不同于他。他九岁时才被主上收养,可影二从出生起便养在主上身边,从没见过父母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他们该是什么样子。狄震喜怒无常,手段惨酷,可于影二而言,主上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是他的全部,他从生下来,便是为主上而活的。
他也不知兄弟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从小与影七一同长大,影七对他而言,便如同他的手足兄弟一般。现在,他的父母又一次要他杀死他的兄弟,他心焚血注,痛苦难当,不知如何自处,可却没法再抗命第二次了。
张皎对他的痛苦心知肚明,他瞧见影二时,心中也情难自禁,涌起一模一样的痛苦。他还知道,他还活着的事情终于败露了,若是影二这次还没能杀死自己回去复命,即便主上不杀他,他自己也不会再苟活于世。
张皎知道,先前在长安时,他便已是该死之人,是影二留下他一命,让他活至今日。今日他们两个当中势必有一个要死,难道自己欠他一条命不够,还要让他再为自己背叛主上、为自己而死么?
他瞧着影二,愧疚难当,忽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向前踏出两步,“你来罢——不,我自己动手。”
他已无路可走,唯一力所能及之事,就是让影二不必背负亲手杀死自己的负担。他手头没有武器,于是伸出一只手,向影二讨他的刀。
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张皎!”
他听见这道声音急切地唤着自己,缓缓转过头去。
他看到刘瞻的脸、他被烛火映照着的两只瞧向自己的眼睛,心中蓦地一阵剧颤。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愧疚、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痛苦,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怨恨,一齐向他袭来——
他哪里能舍得?他才刚刚找到他的家啊!
张皎怔怔瞧着刘瞻,神色惨然。他不知道上天既然将他诞在了这世间,为何让他无论是生是死,都有负于旁人,他究竟做了多少件恶事,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处,都要对人不起。
他是要对救过自己一次的手足挥刀相向,只图自己苟活,还是要就此了断自己,将所有的痛苦留给刘瞻?
他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他知道的。刘瞻对他那么好,应该很喜欢、很喜欢他吧。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能对谁挥刀相向呢?
他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咬着牙对刘瞻轻声道:“殿下,对不起。”说罢,神色一变,已如生铁打成的一般,霍然回头,向着影二伸出手去。
刘瞻神情大变,再顾不上其他,一面扯住张皎手臂,一面高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影二、张皎俱都神情一变。影二拔出短剑,直刺张皎。张皎见他自己动手,微微一愣,却不闪不避,反而闭上了眼睛。
最后关头,他忽然解脱般地想,再过片刻,便是再大的痛苦,他都再也不会感受到了。
可片刻后,期待的那一下干净利落的疼痛没有等到,反而什么人撞在了他身上。他睁开眼睛,正瞧见影二神色复杂地拔出刀来,带出一串鲜血,却不是他的。
刘瞻手抚左肋,踉跄着向后一步,靠在他身上,却站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他按着伤口,却按不住,鲜血从指缝里一股股涌出来,可他恍如未觉,抬起头来,看向张皎,“这一剑我替……替你受了。往后你若还对不起谁,咳咳……那也是对不、对不起我……”
他好像伤到了肺,费力地喘息着,发出风箱般的声音,边说边咳出血沫。说罢,他原地摇晃几下,几乎坐不住,只得抬起一只手扯住了张皎小腿处的裤管,无力地垂下头去,艰难道:“还欠谁的不欠?我……呃……我还能再挨一剑。”
张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耳当中隆隆作响,从头顶传来一阵渗人的寒意。他想不通,也不明白,以刘瞻这幅身体,他怎么敢、怎么赶得及挡在他的身前?
不待他再想什么,忽然,眼前寒光一闪,是影二又出了一剑。张皎心念未动,手已扬起,两手在他小臂上一扭,便即夺下剑来,反手向他脖颈间划去。
他头脑当中一片空白,可出手时直指要害,到底未偏上半寸。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影二腰间,将他按在地上,手中的剑还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思绪回到他的身体,他这才终于缓缓地想:影二方才为何躲都未躲?这念头生出以后,他心中有如长夜电闪,霎时雪亮——那把短剑不该这么容易便被他夺下,甚至影二一开始便不该主动现出身形,也不该选在守备严密的刘瞻帐中刺杀自己。
他浑身激灵灵地打着哆嗦,瞧向影二的眼睛,却见他正深深看着自己,露出一个很浅很浅、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说:“谢谢你,小七,好好活。”从他喉咙间喷溅出无数滚烫的鲜血,说完这句,不待张皎再说些什么,他神情一松,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皎大睁着眼睛,好像被人剜出了心、翻出了肠子,万剑攒刺,痛到极处,甚至觉不出痛来。他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筋肉都挛缩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当中忽地断掉了——
天啊!
隆隆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被揉得碎了、吹得散了、碾作齑粉了,只余下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剑上的利芒直射过来,烟炎张天,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脚步声、呼喝声纷纷杂杂地靠近,忽然,从那里面传来一道低低的呻吟。张皎霍地回过头去,见刘瞻仰面躺在地上,又咳出一股血,却吐不出来,只卡在喉咙间。他吸不进气去,无力、却挣扎着努力喘息。
张皎几步抢上前去,扑在刘瞻身边,一面托起他的头,让他吐出口中的血,一面伸手按住他胸前那个汩汩涌血的伤口,可滑腻腻的血珠一颗一颗地从他手掌下面跳出来,他捂不住。
随后,他手背上忽地一凉。那是种不可名状的寒意,从他皮肤间直透而入,倏忽间钻进他骨头缝里,让他抖得愈发厉害。
刘瞻握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没事了。”
“殿下!殿下!” “保护殿下!”
侍卫提刀冲入,见刘瞻躺在地上,身上涌血,忙拥上来。刘瞻怕追究下来,张皎自己分辩不清,被人为难,强撑着对众人道:“帐中进了刺客……咳咳……张皎、张皎护卫有功……手刃……手刃了刺客……我……”
他撑到现在,已殊为不易,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头一阵阵发紧,用尽了力气,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终于撑持不住,在张皎怀中歪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那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脚下的路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刘瞻似梦似醒,举目看不见半点亮光,他却脚步不停,拼尽力气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