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71)
“儿臣所为,实在事出偶然,恐怕一连遇见他百次,有九十九次都不会去管这一件闲事,因此旁人绝无可能事先筹划。”
他随时准备被雍帝打断,可见父皇始终不语,便继续道:“其三乃是,若此人当真是夏人奸细,暗藏在儿臣身边,其所图之事,也无非是儿臣的性命、与西北二十万人马,除此二者之外,料也没有其他。因此儿臣曾有意将更换过的发兵日期泄露给他,以作试探。”
“他若当真别有所图,无论是要取儿臣的性命,还是要大败我军,有此时机,定不会无动于衷,不然日后也绝不会得到什么更大的好处。可他却不动如山,未曾有任何异状,反而奋勇杀敌,立功无数,足见其并无二心。”
他曾将出兵日期透露给张皎不假,可当时告诉他的乃是真正的作战计划,并非是有意篡改过的日期。他知道若对父皇如实说出,定引得他勃然大怒,只得颇为忐忑地扯了个谎,心中暗暗惭愧,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
雍帝微微颔首。刘瞻瞧见,心中大定,知道自己这番说辞已将父皇心中疑虑去了十之八九,又继续加了把火,“儿臣曾闻:‘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张皎本非雍人,可自从军以来,数次以身犯险,不避刀剑,已足见其忠诚无二。若非父皇令名播于遐迩,岂能使远人拜沐德化,竞相效力于陛前,宁为我大雍之牙爪,而不做狄夏之近臣?”
雍帝抚须道:“你在凉州一年,看来倒是读了些书,不算荒废。”
“多蒙父皇教诲,儿臣虽远在边州,不敢朝夕懈怠。”
刘瞻说完许久,仍不闻雍帝回音,心中一点点揪得紧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又要生出波折。
又过一阵,雍帝终于开口,“堂堂晋王,却对这人如此上心,朕倒真有几分好奇。好罢,”他偏头吩咐下去, “传此人上殿,朕要亲自问话。另外,也让太子过来听听。”
刘瞻听至一半,心中已是一喜,可等雍帝说到最后,刚刚放下几分的心不禁又提起来,不解雍帝唤刘彰来是何意,却也不敢开口发问。
先前说话时雍帝已赐了座,刘瞻正襟危坐,听见背后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知道是刘彰,便没回头,等他走到近前才向他见礼。
刘彰先向雍帝问安,而后向刘瞻回了一礼,这才落座。他见刘瞻在此,又听闻要传唤张皎,同样不解雍帝之意,心中微觉不安。
过不多时,殿门口又传来一阵声响,刘瞻心中一动,忙转过身去。但见得两名大理寺的官员,一左一右托着一人进到殿里,刘瞻紧紧盯着,不顾雍帝与太子正在一旁,不知不觉间已直身站起。
那几人走得近了些。刘瞻这才看清,中间那人从头到脚都像浸在血里,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仿佛脖颈已断掉了似的,两条腿拖在地上,好像一滩烂泥,两手垂在身侧,十根指头因为充血,肿成了足足两倍粗。身上的衣服十成新,还带着压出的褶子,显是为了觐见雍帝,旁人特意替他新换上的,可一路上已被他身上泛出的血浸得透了,还有血透过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人是谁?难道是他的阿皎吗?
刘瞻一时怔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想要发问,可喉咙当中一时发不出声音,脚底下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大理寺的人托着中间那人又走近了些,随后将他放下,一齐向雍帝行礼。那血人没了搀扶,一经触地便瘫了下去,不像是人,仿佛一滩带骨的血肉堆在地上。
忽然,这滩血肉好像苏醒了一般,从那个似乎是后背的地方抽动一下,随后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立起来,骨头上挂着的皮肉也一块、一块地拧动着拼出了个人形。他跪在地上,好像一棵顶破了砖石土块的嫩芽,一点、一点,昂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两只被血浸成红色的眼睛转向刘瞻,随后,好像点起的蜡烛一般,向着他一点点亮起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来。
这两道熟悉的目光却好像两把利剑,霍地洞穿了刘瞻的身体,将他钉死在地上。他跌坐回椅子当中,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地攥紧了,一阵剧烈的绞痛过后,痛苦好像开了闸的水,从心口处冲开,铺天盖地地涌向全身。
他眼前一黑,有一瞬间好像昏了过去,可马上便清醒了过来,喉头间忽然浑浊地一响,随后不知是咳还是吐,就此喷出一小口血来,落在地上。
刘彰大惊,慌忙来查看他的情况,雍帝也从椅子间站起。刘瞻拂开弟弟的手,脸色铁青了一阵,随后强笑道:“无碍,是先前在金城时受的伤。还请父皇问话。”
他坐在椅子当中,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着,显然正忍耐着不知从身上何处传来的疼痛,脸上发白,额头上滚下汗来,脸上的肌肉不住轻颤。雍帝瞧着,不禁皱紧了眉。
刘瞻知道,自己身体孱弱,父皇本就不喜,如今又是这幅情态,恐怕更惹他不悦。他若早知有这一口血,宁愿吞下肚去,也必不会在雍帝面前吐出来。只可惜人无前后眼,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等雍帝发落了。
雍帝坐下来,摆一摆手,示意刘彰回去,转头看向张皎,“你便是张皎?”
张皎两手竭力撑住地面,垂着头道:“罪臣张皎,见过陛下。”
雍帝问:“你既已为我雍军效力,又肯供出狄震,为何不愿将他暗藏在我大雍的哨点说出?”
张皎答道:“狄震是罪臣旧主……”他说到一半,没了力气,轻轻喘了好一阵,才又接着道:“请陛下恕罪臣无法说出。”
刘瞻听着,心中绞得愈发厉害,不忍瞧他,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
“如此忠心,”雍帝皱眉,“日后在战场上碰见,你也不敢下手不成?”
张皎费力地摇一摇头,“当日布置暗哨时,罪臣是在狄震手下做事。日后……日后……”他手臂忽地一软,向前扑在地上,左右两人忙扶他重新跪起,向雍帝告罪。张皎缓了一阵,才又低声道:“日后在战场上碰见时,罪臣是在陛下手下做事。”
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曾是狄震的影卫,必须忠诚于主人,不能做出任何不利于狄震的事情,因此从前他在狄震身边时知道的一切,都不可对人说出,哪怕他已降了雍国也是一样。至于如今改换门庭,做了雍臣,也有一番因缘际会,但投诚之后,便即忠心任事,也必和在狄震身边时无二。
雍帝闻言不语。他不说话,所有人便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上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时而传出一两声鸟鸣。
“听说你从前能开两石之弓?”雍帝忽然问。
张皎低声应道:“是。”
“现在呢?”
张皎不知雍帝此问何意,几乎又要支持不住,勉力道:“罪臣不知。”
“嗯,现在怕是连根琴弦都拨不动了。”雍帝摇摇头,转向大理寺的人,“怎么用刑用得这么厉害?”
大理寺的人听雍帝隐隐有怪罪之意,大为惶恐。先前雍帝定要让大理寺审出狄震布下的那些暗哨,偏偏犯人又是个骨头硬的,他们不得已才多使了些手段,却没料到反而惹了雍帝不快。
其中一人闻言解释道:“回禀陛下,此人始终不肯交代,臣等无法,只得用些重刑。”他听雍帝似乎有释放此人之意,便委婉地道:“幸而只伤在肌骨,其脏腑并未受损,若是善加调养,亦能痊愈如初。”
雍帝先前并未下令将此人处死,大理寺唯恐日后雍帝还要再传唤此人,虽用重刑,却把握着分寸,不敢将人伤得太狠了,以免日后再传唤时已没了性命,害他们落下一个办事不力之罪、杀人灭口之嫌。现下瞧着,似乎正好派上了用场。
“将他扶起我瞧瞧。”雍帝吩咐道。
左右两人忙扶着张皎站起。张皎腿上半分力气也无,被人撑着,仍止不住地下滑,脑袋不由自主地要向前垂落下去。他咬咬牙,奋力抬起头来,血痂糊住的双眼直视着雍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