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95)
贺鲁齐答:“往后已走不出去了,即便突围,也还会遇到刚才那队伏兵,只能往前!”
刘绍点头,“好,那就往前走!”
他先前将大半人马都留给叱利兀,自己只带了千骑后撤,前一次遭伏,已经折损了二百余人,这次又见着雍人冲杀上来,不由得心里一苦,自觉忽然懂了华容道上的曹丞相,只可惜没人家的好心态,这当口有点笑不出来。
但他这些年毕竟也勤习了武艺,虽然害怕,却也觉着未必不能杀出一条生路,当下便拍马奋力前冲。
有雍人离得近了,他张弓连连射倒几个,又拔刀砍死一个冲上前来的,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手抖也没抖,生死关头,哪还分什么雍人夏人,只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有贺鲁齐在一旁照应,他身上始终没有受什么伤,可雍人围得甚紧,几次都突围不出,回头瞧瞧,身后骑兵已只剩下半数,还都带了伤。贺鲁齐几次冲入敌阵,但不敢离他太远,没过多久就又折返回来。
刘绍暗道:要没有我,他怕是早就突围出去了。
贺鲁齐也瞧出刘绍武艺其实不错,只是没有杀心,自然也就少一股悍勇之气。
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从一个雍人怀里抽出刀来,忽然拉着刘绍手臂一扯,喊了声:“小心!”
刘绍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身子往后倒去,下一刻就见一支箭杆擦着他肩膀飞过,从后面插进他座下马的脖子上。
他赶在马倒地之前,先跳起来,落在地上站稳,贺鲁齐当即下马,扶他上去,自己换上亲兵的马。
雍人仍在不断涌来,更可怖的是,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不住晃动,不知到底还有多少人。
刘绍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怕不是今天要死在这了。
躲过了狄雄,没躲过雍人,总不会真是报应吧?
他筋疲力竭,手上发软,有几箭没挡住,本以为到这儿就算结了,谁知身上没疼,几箭全被贺鲁齐拦了下来,有的被他用弯刀打飞,有的被他拿身体接住,但总之没让一箭落在刘绍身上。
刘绍让他护着,身上到现在连一道伤也没有,不知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几年之前想出的仙人跳的损招,心中震动,竟难得愧疚起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可远处还有雍人的火把,贺鲁齐心一横道:“小吴将军,我带你突围,你自己先走,我在后面挡住他们!”
说完,不待刘绍回答,在他马屁股上狠狠一拍。
刘绍策马上前,贺鲁齐紧跟在他身后,左砍右劈,杀红了眼,带着几十个亲兵,在雍军阵中杀出一个口子,将亲兵留给刘绍,自己又折返回去。
刘绍心说就这么扔下他自己跑了,这事实在没品,可又觉着自己要是再打马回去,贺鲁齐见了他,一定骂他有病,稍一犹豫,还是带人走了。
事后他想起来,暗地里叹了不知多少次气,心道这一夜真是以无心对有心,处处昏招,愣是一步一个脚印,就这么扎扎实实地钻进了雍军的口袋阵。
刚才远处的火把,其实只是雍人虚张声势,四面八方都是雍军不假,可真正的雍人并不多,只是鼓噪声大而已——这一点贺鲁齐重新杀回之后,用不多久就会发现,刘绍则是后来才知。
而雍人真正的打算,只是把他驱进第三张网里。
刘绍带着几十个伤员,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急匆匆地向前急赶,忽然间眼前大亮,落进了真正的包围当中。
数不清的火把将他围了起来,这次不是诱敌的疑兵,而是实打实的大军,打眼一看,便知在千人往上。
为首的大将打马出列,和刘绍一起瞧见对方,同时愣了一愣。
刘绍心里像是被钟杵一敲,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一闪而过——竟然又是他!
吴宗义!
他回过神来,然后就从吴宗义口中听到了那句,即便正在性命攸关之际,也还是让他眼前一黑的话——
“原来吴彦祖就是你。”
另一面,贺鲁齐也发现远处的火把只是摇晃,并不上前来,拼杀一阵,雍人渐渐少了,才知他们人数并不很多,只是先前鼓足了气势,显得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他忽感中计,整理了残兵,忙赶上前去,可沿路全无刘绍踪迹,拿火把在地上照,也没有打斗痕迹。
他一颗心一时提起,一时放下,等到赶回沙井,得知刘绍并没回来,忽然“咚”地一声,沉沉砸了下去。
他没奉军令,不敢私自调动城里守军,只好带着受伤的兵士又出去找,找了整夜,一无所获,审问俘虏来的几个雍兵,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们只是寻常士卒,不知道大军如何排布,说不上在刘绍突围出去后,前面到底还有没有伏兵。
贺鲁齐久在戎旅,知道既然先前两次遇见的都是疑兵,那么重兵一定在后面等着,刘绍遭伏已是十有八九,却仍不死心,天亮之后又找了半日,才终于确信,忙赶回金城向狄迈复命。
狄迈听他说完,一声没吭,半晌后摇了摇头,说:“我不信。”
革故鼎新之际,他抽不开身,命人急把狄庆、狄志找来,给了两人各自两千兵马,让他们沿途寻找,话没说完,自己打断了自己,又找来叱利兀,也给了他两千人,然后又下令沙井的驻军全都出城寻找。把人都派出去后,很快又叫回来,特意叮嘱要仔细搜寻沿途的牧民家里,最后又补上一句,让他们都带上几个军医随军。
说这话时,他声音不大,始终在椅子里一动没动。
贺鲁齐深自后悔,一时不察中了雍人的奸计,刘绍身边只有几十个人,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此刻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感到是自己害了刘绍,不由得大哭起来,以为狄迈会治自己的罪,可狄迈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同他说。
他又是懊悔,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忽然间热血冲头,拔刀就要自刎,却被旁人拦住,随后不知多少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手臂,把他的刀夺去了,远远掷在地上。
贺鲁齐被人按住,伏在地上痛哭,狄迈只冷冷瞧着,仍是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消息传来,但全都不是狄迈想听到的。
煎熬日久,第三天时他终于坐不住,不管狄雄和狄广的势力会不会反扑,决心亲自出城去找,但还没等他动身,就收到了从雍国传来的消息,称吴宗义救回了鄂王世子,三日前已带人平安返回大同。
狄迈当时已安排停当,正要上马,闻报便站住了,手扶着马鞍,说了句“知道了”,随后撇下旁人,自己转身回府。
他回到家,脚底下踩着熟悉的地砖,院子里还是那些花草,天天都长一个样子。三条大狗跑上来,朝着他汪汪吠叫,尾巴乱摇。
进了屋,小拐低眉顺眼地迎上,替他把外袍脱下放好,奉了杯茶。走进卧房,窗户开着,床褥整齐,四面陈设还是那些,椅子空着,桌面上一尘不染,上面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没动。
他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书,是刘绍的《晋纪》。八年多啦,通鉴十六纪,他才刚读到第五纪。
他翻开书,从里面掉出什么东西,伸手接住,是一片树叶,有年头了,又黄又脆,可是左右叶片一模一样,边边角角都很完整,十二分好看,刚才险些被他捏坏。
他没提防,也压抑不住,忽然喉头一耸,跟着就吐出口血。急忙拿开手,那血落在书页间,将一角字迹遮去了。
第075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八)
刘绍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踏入雍国境内,是被人押着回来的。
吴宗义对他十分客气,客气得有些出乎意料,回来的一路上没绑缚他手脚,也没给他关入囚车,只派了许多人,日夜守在他身边,防备他逃跑。
等到了大同之后,也没将他下狱,反而给他安顿进一间房子里,除了不许他出屋之外,其他日常用度一应俱全。
刘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忐忑了好些天,终于等到吴宗义来见他。
“住得还习惯吧?”吴宗义第一句话问。
“呃……”刘绍心说,还有问阶下囚住得习惯不习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