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26)
张廷言闻言愣住,随后反应过来,连忙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飞奔而出。
他脚下生风,平生当中从没有一次跑得这般快过,心里明白雍帝定是已经派周宪去赐死荀廷鹤,想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很久,一时绝望,转念又想周宪一介阉人,或许走不太快,又隐隐约约觉着还有挽救之机,心中忽上忽下,好像死过几回,总算跑到宫外,飞马往狱中赶去。
他下了马,扑在地上,赶紧又爬起来,土都来不及掸,急匆匆闯入大牢,将雍帝所赐宝剑摘下来,一把举过头顶。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到荀廷鹤躺在地上,两眼微睁,口鼻流血,领口凌乱地敞开,露出的半个胸膛上尽是抓出的血道,但已静悄悄的,不再起伏,旁边是打碎的酒盏。
周宪负手而立,洪维民也站在一旁,见到张廷言手中宝剑,已猜出来意,故作惊讶道:“哦呀,莫非陛下又降下新的旨意了不成?”
张廷言不答,恨然瞪向了他。
那眼神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像是三尺大雪一样冰冷,又像吐着信子的蝮蛇一样怨毒,让洪维民心中一震,背上汗毛竖起,后面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面。
之后的许多天,哪怕他已将张廷言远远赶出了朝廷,可再回忆起今天看到的这个眼神,仍会不受控制地打个激灵,感到不寒而栗。
张廷言把雍帝御赐的宝剑猛地拍在他身上,随后上前几步,扑倒在荀廷鹤的尸体上面,放声大哭起来。
荀廷鹤尸体尚温,身上摸着还是软的,隐隐约约有几分热气。
张廷言揉着他的胸口,掐他人中,又拉他的手,随后放弃了,低头恸哭一阵,忽然仰头大叫道:“天日昭昭,昭昭天日,天呐!天——”喉头一哽,喊声忽地浑了,随后猛地吐出一口血,喷在荀廷鹤的前襟,和他的混在一块。
然后他再没说出别的话来,只是哭,不顾朝廷大臣的体面,也不顾周宪和洪维民就在他的背后,一个人放声哭嚎,声音凄怆尖利,如同锈刀锯铁,一声一声剌着人的耳朵,近乎诡异,任谁听见,都要胆战心惊——活人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洪维民听得胡须不由自主地抽动,手捧宝剑,心中猛然生出恐惧之感。
周宪木然呆立,嘴唇颤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两个狱卒偷偷抹泪,怕让人发现,极力忍耐,可过了一会儿,再控制不住,不由得哽咽出声。
刘绍在马背上收到消息时,忽地愣住,随后心中一震,紧跟着又是一绞,像是被人猛推了下,不觉跌下马去,脑海中忽然空空如也,拼凑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喃喃道:“天呐……天呐……啊……”
他躺在地上,只觉着晕眩,马腹、树枝、蓝天、白云、还有那一轮昭昭白日,全都搅在一起,疯狂旋转起来,忽地后脑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人已躺在行馆的床上。随行的官员见他醒了,很是松了一口气。
刘绍支开旁人,自己躺着,仰面瞧着房顶,默然无语。
先前他浑浑噩噩,这会儿醒来之后,才好像忽然明白荀廷鹤当真死了,也想起了“死”这一字是什么意思。
死是敲钉钻脚,再无更改。
猛然间,心脏一阵抽搐,好像泼喇喇淋下血来。
他两眼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眼泪止不住地流,一道接着一道奔涌进头发里,十根手指不受他控制地乱抖,心中一个劲发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从床上撑起,赤脚下地,可随后双腿一软,便向前扑倒。
他也不挣扎,就势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凉凉的地面,鼻子闻见沙土的气味儿,心想他该将收到的消息拼凑起来,把那始作俑者、煽风点火者、顺水推舟者、冷眼旁观者一个个找出来,然后决定是回京、是不回京,当机立断,定下应对之法,给荀廷鹤报仇。
可这会儿他的思绪好像变成了个一千斤的大石头坐在沙坡上,他只向前推出一寸半寸,就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手上一松,它就滑回到了原处,甚至还推着他往下退出几分,不知那是伤心还是悲愤。
他两手撑地,把自己撑离了地面,随后紧紧攀住桌腿,像是爬树一样,手脚一齐使劲,终于气喘吁吁地站起。
他感觉自己发着高热,浑身无力,胸口当中好像被什么塞住,总之正病得厉害,但无暇去管,一个踉跄向前踏出一步。
那之后,他脚踩着棉花,身体在房间中凄凄遑遑地乱转,心脏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煎,思绪在头脑中拧成一团乱麻,仍是无法可想,荀廷鹤竟然会死,这么简单,这么轻易,这么快……那些人竟敢这样就杀死了他!
如果老天真有眼睛——他自小就受唯物教育,本来不信有什么“天”,更不信这“天”会生什么“眼睛”,可这会儿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把救命稻草,毋宁相信在他脑子里忽然出现的这么一个虚构的想象当真存在,然后尽情地质问他,痛骂他,把一切都一股脑地推到他身上,以把自己从明知已无法补救的无力与绝望当中解救出来——
老天!你不曾睁开这眼看上一看吗?
天!
他仰起头,身子猛地摇晃起来,忽然脚下一软,又扑倒在地,没了知觉。
第099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四)
荀廷鹤死后,夏国并未如先前国书中所说,率军大肆报复,反而仍在积极议和。
雍帝虽然事后大悔,可木已成舟,无可更改,见夏人露了底,如何肯同他们讲和?反而催促愈急,要趁此机会一举破贼。
曾图奉命追击,夏人群龙无首,节节败退。吴宗义却好像铁了心要抗命,无论朝廷如何催促,始终同夏人拉开距离,每日最多只往前十里,随后就扎下营寨。
夏人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前线许多将领,均觉出这其中恐怕有诈,可一来圣命难违;
二来这些天连战连捷,将士们早杀红了眼,谁也不肯轻易停下;
三来追击夏人是奉朝廷之令,万一将来当真战败,也有法子自解,可如果抗旨不遵,战胜了没有功劳,战败了难逃一死,如何选择显而易见。所以即便包括曾图本人在内,还有他麾下将领,许多人都觉着不妥,但仍马不停蹄地奋力追击。
吴宗义是个另类,几次抗命,连洪维民都对他多有不满,更不必提旁人。
他虽然将自己顿兵不动的缘由写下送回,但朝廷并不接受,洪维民气急败坏,恨他一到前线就自作主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换掉他,却一时没有得力之人,见朝臣不住弹劾,反而还需帮他遮掩。
然而自从荀廷鹤死后,雍帝对他不但没有愈发倚重,反而变得有些冷淡。
朝臣们没有什么声音,可是长安城中议论汹汹。最大的几家酒楼好像商量好了,一连五天,终日唱的都是一曲《窦娥冤》,唱到那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听说时常有看客大声哭泣。
有人问洪维民要不要派兵过去,把人轰走,他却摆一摆手,“让他们唱去吧。”
堵不如疏,越堵事情越大,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他心中说不上后悔,可是内不自安。
最让他不安的还是荀廷鹤死后第二日,他上车时,看见给他驾车的老仆低着头在抹眼泪,他以为是他家里死了人,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老仆却答:“听闻荀大人死了,老奴心里难受,实在忍耐不住,请大人恕罪。”
说着赶紧举袖擦干了脸,擦完后眼泪却又掉下来。
洪维民看着他,心中只觉着恐怖。
他原本打算赶尽杀绝,除去把荀廷鹤的门生都赶出中朝、迁去外地之外,还打算在半路上派人截杀张廷言,永绝后患,可这会儿却手软了。
他不觉着张廷言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他要比杀荀廷鹤容易百倍,荀廷鹤他都能杀得,区区一个张廷言,又算得什么?
但他犹豫数日,竟然不敢动手,决心蛰伏一阵,等过了风头再说。
他近来行事小心,见刘绍逗留多日,不肯回京,破天荒地没对雍帝说什么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