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14)
加上清点战损和屯田之事,他一连忙了两天,第三天吃饭时,忽然一拍额头,想起吴宗义来。
吴宗义受伤太重,虽然当时强撑着指挥,像是没事人一样,可回来就倒了,听说卧床到现在还没法起身。
刘绍掰掰手指,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救命了——如果算上两人合力圆谎的那次,这命还要再多一条。
他去到吴宗义在大同的府邸,第一次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吴宗义。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像是张还没用过的纸,但神奇地是并不让他显得衰弱。
在他身体当中好像有种超乎寻常的生命力,这一点只消往他垂在身侧的几根树根般粗壮有力的手指上看去一眼就能知道。
在开口之前,刘绍甚至不怀半点恶意,单纯出于好奇地想:像这样的人,什么人能杀死他?
吴宗义见了他,甚至不用旁人搀扶,自己就坐了起来,除了有点发喘外之,没有任何异样。
刘绍隔了两天才想起来看救命恩人,自觉理亏,不等吴宗义开口,先把谢礼送上,卖好道:“将军果然龙马精神!受了那么重的伤,我看不出十五日,将军就能痊愈了。”
他当然知道怎么说好话卖乖,本可以找个借口,比方说自己对他十分记挂,听闻他病得很重,不敢贸然打扰,今天总算听说他好些了,就赶紧过来探望云云。
但总觉着对一个几次救下自己的人这么胡诌,也太说不过去,这话实在开不了口。
吴宗义没看谢礼,当然也不可能责问他为什么前两天都没有来,闻言只道:“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刘绍第一次听他这么轻地说话,一时不很习惯,愣了一愣,随后莫名地有些不大自在。
“将军当时以身翼蔽于我,为此自己还中了一箭,”他在一把离床稍远的椅子中坐下,恳切道:“我实在不能不感激将军。”
“同在一军之中,不必这么见外。”吴宗义声音发飘,隔着几尺远,让刘绍有些听不清楚。但见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已稳了下来,“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多来看看我吧。”
他又补充:“不用再带谢礼。”
刘绍怔住。
他从没想过会从吴宗义口中听到这种话,这话无论由谁来说,分量都极重,而且很怪,何况是吴宗义这种人?
听了这话,刘绍两耳发热,心里像被什么一撞,急促地吸一口气,半晌无语。
他两辈子在口舌上吃亏的次数极少,眼下算是一次。心念一转,忽然又想到当初自己被俘虏回国,那时吴宗义便设法替自己遮掩,当下心中一震,朦胧间似有所感,有些探究地瞧向了他。
吴宗义也不避开他的视线,反而大大方方地同他对视。
这算什么?祈求?可被他这样平平地说出,听着倒像是建议。
最后反而是刘绍当先避开吴宗义的视线,答应道:“应该的。”
他站起身,不敢多说,匆匆忙忙向吴宗义告辞,等出来之后,站在街上,才忽然想起还有话没来得及和他说,犹豫一瞬,随后抬脚便离开了。
实在不怪他自食其言,从那之后,坏消息就接踵而至,逼得人人透不过气来。
先是朝中传出了风,听说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了陆元谅头上。
北军众将自是不服,陆元谅也上疏抗辩,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未回圣心。
周宪已先一步回京,众人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公道话,各自陈奏,替陆元谅鸣冤,谁知到了雍帝那里,反而给陆元谅头上又加上了一条拥兵自重、结党营私的罪名。
张廷言言辞最是激烈,第一个被贬,还被洪维民当成是荀廷鹤的意思。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这想法,果然没过多久荀廷鹤就当廷言事,将刘绍所说的战场情况,当着雍帝刘崇与众臣的面一一奏陈。
可当时在亦集乃城外究竟有没有夏人援军赶到,显然还是周宪之说更为可信。
周宪亲临前线,而荀廷鹤所说,则是他“不知从哪听得的第几手消息”;况且周宪乃是雍帝家臣,同荀廷鹤亲疏有别,刘崇自然对他更信得过。
再加上说曹子石还没见到夏人大军,就自己打开了城门,刘崇一百个不信。
荀廷鹤言辞夸大,故意出此惊人之语,是何居心?
下朝之后,刘崇忽然想到:是了,当初荀廷鹤就力劝我不该出兵,这会儿咄咄逼人,怕不是在心里暗暗看我的笑话。
再往深了一想,出兵之事,荀廷鹤反对,陆元谅当初虽然没有明说,可任他催促多日,始终顿兵不前,也足见其立场,这两人之间,莫非有什么关系?
若是中枢重臣与边将内外勾结——他心里一凉,随后摇了摇头。
他虽然平日对朝政并不十分上心,但自问识人之明还是有的,荀廷鹤不像是那种结党营私之人,应当不至如此。
可从这之后,他每一瞧见荀廷鹤,都觉心里膈应,又见他始终不依不饶,险些当廷让他下不来台,更觉嫌恶,干脆寻个由头,夺了他的同平章事,给他从宰辅的位置踢了下去。
在他看来,荀廷鹤是那种人,总看到他很烦,但有一阵没看到他又有点想。
所以他本来打算顺手把他贬去外地,眼不见心不烦,磨磨他的性子,等过几年再提上来,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仍让他留在京城为官。
荀廷鹤在国中素有令名,是块必不可少的点缀,把他搁在身边,才好显出他是一代明君。
譬如君子,总要腰间佩玉,若不佩玉,就不能称之为君子了。
只可惜寻常的盆景装饰都不会开口说话,这块美玉偏偏长了张嘴,倒有几分不美。
先是张廷言被贬,随后北军当中上疏的众将都被申饬,再然后荀廷鹤被贬、陆元谅父子与曹子石要被一道押解进京的消息一块传来,在北军当中掀起惊涛骇浪,不啻于听说夏人忽然屯兵百万在长城边上——而后者永远不可能发生。
陆元谅再在众人面前现身的时候,满头须发,根根尽白。
他今年六十有三,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黑发,可像这样一夜白头,让人瞧见,也不禁心生惨然,就连他自己也叹一口气,道:“老夫十五从军,如今已四十八年,不觉着筋力有衰,仍能上马挽弓,下马杀敌,今日对镜,才终于知道老啦。”
这简简单单一番话,却不知引得北军当中多少征战无数的将士泪奔,众人皆劝:“大将军,京城回不得啊!”
陆元谅摇一摇头,止住众人,“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这些话不必再说了。”
说着,忽地神情一整,一霎时显出多年为将的杀伐凛冽和渊深气度,“这次同夏人交战,诸位当中有随我北上的也能瞧出,他们那四王爷颇通兵法,威重令行,节制如山,久后必是我大雍心头之患。征马骎骎,战事未已,我走之后,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谨记、谨记。”
说完,他四下瞧瞧,看见吴宗义,脸上露出些欣慰之色,问过他的伤势,又格外对他勉励几句。
北军当中,许多人知道吴宗义乃是洪维民的门生,又知道将陆元谅押解进京,多是那奸相的主意,因此对吴宗义明里暗里有些不满,虽然敬佩他用兵,却同他并不亲近。
见陆元谅临行前对他特意关照,一时奇怪者有、愤然者有、会意者也有。不知道吴宗义是其中哪个,只见他挣扎着跪在地上,沉声说了一句“将军放心”。
兵士将酒送上,陆元谅接过,拿在手里,等人人都接过了酒,才道:“事出仓促,来不及与诸位一一告别,请各位同饮此杯罢!”
刘绍也在其中,瞧着陆元谅的满头白发在太阳底下不住闪动,仰头默默饮下了这杯苦酒。
他原本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被整个草原当成了个吃里扒外的叛徒也并不在乎。
可他身为宣抚司之人,今日能列席此处,让他仿佛得了一种人格上的奖赏,一时心潮浪涌,实难言说,一杯酒下肚,心底里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同陆元谅一道进京,使出浑身解数,也非救下他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