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37)
他同牧民交谈,才知道这些人往往全家人才只一个帐篷,从冬天用到夏天,自然没有余力、更没有余钱给那些牛羊搭建什么遮阳避风之所。
夏天时还好,一入冬风雪甚急,牛羊只有缩在一团互相取暖,铜钱大的雪片扑扑落在羊背上,活像是羊身上又长出了厚厚的一层白毛。
冻死的牛羊毕竟还是少数,最怕就是一旦时候不好,草一片片地冻死,就只能用秋天时储存的干草顶一顶。
可干草储存再多,总不够吃,每次过不多少天就见了底,牛羊没有吃的,只有去挖地里的草茎。
可草茎也总有啃光的时候,那些牛羊个个瘦得皮贴骨,一整天不抬一下头,从早到晚地弯着脖子,拿嘴去拱地上的土,有时似乎找到什么,不管是雪还是沙子,都一股脑地吃进嘴里,横着嘴嘎吱吱地嚼。
到了这个时候,往往过不多少天,满地就都是饿死的牛羊。
因为天气太冷,它们死了好久,尸体都不腐烂,只一具具横在地上,身上的毛皮变成棉絮状,让风一吹,就忽悠悠地扇着,时不时扬起一团,被风裹着飞起来,一眨眼就混在雪里瞧不见了。
这些牛羊每过几年,就要被老天割去一茬,眼下数量虽多,却都是牧民眼里的宝贝,平日根本不舍得吃。
往往一家人赶着一百来只牛羊,却几个月不舍得吃一次肉。瞧他们身形,也全然不像刘绍先前所想的那样健壮,反而大多十分精瘦,反不如狄迈营里的士兵,无怪近年来从军者众,附近这几家牧民当中竟见不到一个壮丁。
刘绍伤口不深,慢慢地走倒也不疼,就从床上下来,席地坐下,在火旁吃着烤羊,问他们:“为何不搬去城里住?我听说大汗——啊,是陛下了,陛下近年来在各处筑城,让百姓能迁进城的都迁进去,里面生活应当更好些吧。”
乌木达深深叹一口气,“大家都往城里挤,各家的牛羊把城外十几里地的草都啃秃了,一眼看过去,都找不着冒头的绿。搬进城去,我这些家伙们,不都要饿死了?”
“再说,进城的都是有点手艺的,像我这样的进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贺里娜从旁道:“在城里怎么就活不下去了?我和阿娜日都会编点小玩意,瞧我们阿娜日编得多好,哪里愁没人来买呢?你身体也还成,能给人卖力气。”
“实在不行,把这些牛羊卖了,在城里开一家小店,也能过下去,就像你二叔家那样,不比现在好多了么?”
“哪有那么容易?” 乌木达喝了点酒,原本就是紫红色的脸孔这会儿显得更红,梗着脖子同妻子吵嚷起来。
阿娜日朝着刘绍吐吐舌头,小声对他说:“一提这个他们就吵!”
刘绍微微一笑,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吵着,完全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也不劝架,默默转开视线,瞧向远处。
这会儿天气转凉,但还没有落雪,几团风滚草在地上扎下了根,开出淡紫色的很小的花。
旁边牧民家及腰高的小儿子刚刚有了自己的第一匹马,小大人似的坐在马背上面,手里拿着截树枝当做马鞭,却不舍得往马身上抽,只在空中乱甩,发出“咻咻”的响声。
那马高壮肥胖,肚子很宽,这小孩腿才那么点长,在马背上岔开来,就像劈了一字马,一颠一颠,十分有趣。
刘绍瞧了一阵,心中着急,摸摸伤口,随即又自我安慰起来——与其半死不活地回去,不如养养伤再走,不然狄迈见了还不知要如何呢。
哎,只是不知狄迈此行顺利与否。不过凭他对狄迈的了解,他虽然赶不上自己天纵聪明,但也总不至于在贺鲁苍兄妹手底下栽跟头,思及此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刘绍一向乐观,没过多久就搁下担忧,乐呵呵地和这几家牧民打成了一片。
第二天他身体稍好,慢些蹲起也不成问题,就开始跟着贺里娜学怎么挤奶。
贺里娜给他示范,她先在羊肚子下面放一个小桶,然后半跪下去,两只手分别捏住羊肚子底下的两只奶(、)头,交替着向下扯动。
羊奶(、)头似乎很有弹性,让她一扯就远远地抻长了,跟着就从下面射出一道洁白的羊奶。
她两手上上下下扯得极快,下面的羊奶也一道接一道地落在桶里,激出些小泡,在桶里面轻轻荡着,羊奶白得甚至有点发蓝。
刘绍走到另一头羊身旁,也蹲下去,学着贺里娜的样子,握住它的两只奶(、)头。
他怕自己手劲太大,把羊惹得生气,只敢轻轻撸*,桶里始终没有动静,过了一阵,那羊不耐,动动蹄子,烦躁地走开了。
刘绍讪讪一笑,随后就见一只小羊羔一跳一跳地过来,埋在刚才那只母羊肚子底下喝起了奶。
它的嘴巴被母羊的毛遮住,只露出半只脑袋,正朝着母羊肚子一个劲儿地向上去拱,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简直就像是啄木鸟一样。
刘绍头一次知道羊喝奶时居然是这副模样,不禁站在原地瞧了好一阵。
又过了两日,他伤口虽然还未完全长好,但已经不再流血,便向这一家人辞行。
他平白住了这么多日,没有别的谢礼,便拔出头上簪子送给他们。
葛逻禄人从不用这玩意,但刘绍仍保留着在雍国时的习惯,平时喜欢戴小冠、用簪子束发,知他们用不上这个东西,就嘱托他们去城里卖掉,能换不少牛羊。
乌木达脸带怒气,坚决不收,刘绍又一定要给,俩人险些打起架来,幸好刘绍身上毕竟带伤,略有优势,乌木达怕打死了他,只得收下。
刘绍的那匹白马也差不多养好了伤,屁股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倒比刘绍好得还要更快一些。
他给马系好肚带,把几天的口粮揣进怀里,对几人点头示意,随后便打马离开,往东而去。
他这会儿已大概弄明白那天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也是他求生欲的确很强,人已经没了意识,但手臂还紧紧抱在马脖子上,没让它给自己摔下地去。
白马载着他胡跑了二十多里,终于冷静了下来,放慢蹄子歇歇脚,想着马以食为天,就想找点吃食填填肚子,一低头,就把刘绍给带到了地上。
也算它还有几分良心,一直守在刘绍边上,叫两声,低头吃两口草,再叫两声,又吃两口,就这么边叫边吃,边吃边叫,就把附近的牧民给引了来。
刘绍猜想自己和大军失散以后,叱利兀定会派人各处寻找自己,于是特意奔至大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与狄迈麾下将士遇到。
草原上地广人稀,他向东连跑了三天,硬是没见着一个人影,怀里揣的粮食眼看着就要吃光,第四天时,终于瞧见一小队人马,乍一看约摸有二十个人,身上穿着狄迈那几路军的军服,看来应当是自己人。
刘绍行事小心,虽然如此,最一开始瞧见他们时,仍特意躲了一躲,等离着近了,见面孔熟悉方才现身。
这一队人瞧见刘绍,又惊又喜,忙向着他飞马奔来,等奔到他面前,二十来人纷纷跳下马,为首那人激动得面红耳赤,“吴大人,总算找到您了!”
刘绍虽对他眼熟,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当下只点点头,想问狄迈称帝没有,又觉太不矜持,轻咳一声问:“金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他问过之后,就见那人神情忽地一变,仿佛翻书一样。
刘绍心沉下去,随后就听这军士沉声道:“四太子回军路上遭人伏击,受了重伤,请吴大人速回!”
第030章 正当今夕断肠处(五)
刘绍听见,耳边当时就如同落了滚雷,轰地一响。他定一定神,忙问:“是什么人干的,贺鲁苍么?”
军士摇头,“是九王叔带人截杀!”
“狄广?”刘绍惊问,一霎时仿佛天灵盖让人掀开,头顶忽然一凉,心中悚震,一个念头打闪般地落下来,惨白的光一时将他心头照得透亮。
“我怎么忘了他……”刘绍头顶溢出冷汗,飞快思索着。
狄广为何掺和进此事来?难道他已和贺鲁苍穿一条裤子了?不,绝不可能,大雁飞过还能留个影,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不可能半点风声都没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