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60)
他这一叹气,那让人无所措手的沉默仿佛被击得碎了,露出几分狄迈一向最熟悉的柔软。
狄迈心中一动,盯着刘绍的那两只眼睛,脚底下向前迈出一步。
随后,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他的胸口,他半是不由自主、半是试探地,慢慢向刘绍靠近过去,嘴唇凑近他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放大,最后填满他的全部视线。
已经很近了。
他听见刘绍的鼻息,感受到从他两片嘴唇间传来的热意,不自觉地微微侧头,鼻尖避过他的鼻子,嘴唇颤抖起来。
他看到刘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动摇。这一刻,像在夜里点起了两支蜡烛,就看着温暖的火苗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静静烧着,照得他心中亮起一角,背上猛地一热。
但随后,一双薄薄的帘幕垂下来,将那两点火苗掩在后面。刘绍闭一闭眼,将头向后仰去,在这最后的时刻避开了他。
“狄迈,”他说,“这阵子你先别去我那里了。”
狄迈不答,两条手臂抱在一起,压在胸腹间,一点点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一道响,再听时却听不见了。
刘绍愣了一阵,随后才明白他是犯了胃疼,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一狠心又放了下来。
狄迈却将他的手一把捉住,拉过去压在肚子上,弓着腰抬头和他说:“刘绍,我疼得厉害。”
刘绍抽了抽手,却反被攥得更紧。
狄迈像是生气了一般,拉着他手,忽然不要命地往肚子里按,靠在他身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疼得厉害!”
刘绍就不再试着抽出手了,顺着他的力气,一动不动地按在他胸腹上面,另一只手从他肩膀后面环过去,轻轻地揽住了他。
狄迈使劲靠着他,险些把他推得后退两步,过了一阵,偏过头嗳了声气,到最后时隐约有些水声。
果然,下一刻他猛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随后又接连吐了好些口,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到最后半蹲在地上,脑袋深埋下去,松开刘绍,两手又都横在身前,拿大腿压着。
刘绍蹲在旁边,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借着灯笼的光低头看去,地上除去他刚吃的那一口外,就只有些晶亮的液体,不由得暗暗皱眉,不知道狄迈做什么要空腹喝那么多酒。
过了不知多久,呕吐声渐渐缓下来,狄迈仍低着头,忽然问:“是因为那个乞丐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是吴宗义派来的人,是不是?”
刘绍一愣,忽地会意。
原来狄迈是以为他和白天见的那个乞丐私下里做了什么约定,或许还以为他用不多时就会下定决心逃出城去,不再回来,无怪今天他一进门就觉着狄迈好像有几分奇怪,倒亏他能不声不响地自己忍那么久。
“不是啊……”刘绍从后面捋着他的背,安慰他道:“他只是来刺杀我的。”
狄迈猛地回头。
“回房间里说吧。”刘绍站起来,两手托着他腋下,把他往上提了提,“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
第125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五)
刘绍提起狄迈,带着他一块往房间中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狄迈不让旁人搀扶,一路上都靠在他身上,靠得严丝合缝,简直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刘绍被他从右面靠过来,甚至走不了直路,走几步就要往左偏去,使劲往右挤一挤,才能回到路中间。
况且狄迈身材高大,比他还要高出几分,像这么靠在他身上,还要微微弓腰,小鸟依人是不指望了,楚楚可怜也多少有些无稽之谈,幸好刘绍始终让他靠着,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一直没有松开,甚至还在心中暗想:他吐得手都凉了。
等进到屋里,灯火大亮,忽地照出些黑暗中感受不到的窘迫。
刘绍扶着狄迈坐回床上,就松开了他,稍稍离远了些,却也没去椅子上坐,也坐在床边。
狄迈没再强要靠他,也没再拉他的手往肚子上放,自己坐着,拿手按着胃,问:“怎么回事?”
刘绍也没瞒他,把昨天与那乞丐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只除了那人问他为什么不肯跑的那几句。
狄迈听得心中惊骇,既想不到刘绍会对他如此坦诚,又不敢想刘绍昨天居然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安排的那几个护卫,都是吃干饭的?
和刘绍一样,他从前也全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深恨刘绍,仿佛他多么十恶不赦——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既震怒,又后怕,还隐隐约约有几分甜蜜。胃里绞得越发厉害,像是拧成一个结,等刘绍说完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把腰又弯下去些,手向身体里面压得紧了。
刘绍看他两鬓都是冷汗,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呆愣愣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捋了捋他的背。
狄迈没有反应。刘绍又挪了挪,坐在他边上,摸了摸他压在肚子上的那只手,问:“疼得这么厉害啊?要不要找大夫来?”
狄迈摇头,顺势倒在他身上,反手握住他手,闭上眼道:“你宁可让我不去你那里,也不让我给你增加护卫。”
过一会儿又吸着气问:“你很怕欠我的情?”
刘绍见他疼成这样,也不舍得照实说,紧了紧抱他的手,当下只含糊道:“只是还没来得及……快要大典了,你自己也小心一些。”
狄迈不应,忽然问:“你要不要住在我府上?”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大敞四开的陷阱,刘绍这会儿虽然心软,却也不往里面跳。
“不了。好点了吗?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狄迈说完,已暗自后悔,见他明知道自己还疼着,却马上要走,有点恼恨,又有点委屈,使劲捏了捏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松开了,“嗯……城中不太平,早点走也好。我再点些人在你身边护卫,还有你府里的警备,我今晚就安排下去,你先回吧。等等——”
刘绍瞧向他。
狄迈自己坐起来,缓一口气道:“过几日的大典,你想不想看?”
刘绍心道:你夏人皇帝在我中原古都登极,反而邀我观礼,是什么道理?总不能打我一个巴掌,还非要我称赞你这巴掌打得好吧?却也不拿这话反唇相讥,只摇摇头道:“不想。”
“去看看吧。你不是之前抱怨,说两次大典你都站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清,只跟着跪拜了吗?这次让你做赞礼官,不用下跪,还站在最前面,能瞧得一清二楚。你想不想去?”
刘绍听他提及前面两次大典,不禁一怔。
先前狄野称帝,他只是看着新鲜,甚至还有闲情在心中暗想,觉着他那登基大典还没有雍国寻常的典礼热闹。
后来第二次时,狄显称帝,他更是只除了为狄迈鸣不平外,不做他想,顶多为了自己要跪一个娃娃,觉着心里有点膈应。
那时难道他心中就当真没有一点华夷之辨不成?
他也不知道。
或许如果现在夏国还在长城以北,又或者是他自己从未回过雍国、没担任过什么宣大总督、不曾为了从夏人手中守住一座城池殚精竭虑过的话,他时至今日仍能欣然应允。
狄迈等了一阵,不闻他回音,又问:“怎么了?”
刘绍回过神来,再次答道:“不想。赞礼官你让曾图做吧。”说完站起身来。
狄迈听他忽然提及曾图,不禁一愣,随后只觉两只手都凉了凉。
这一个名字出口,仿佛把这些天里两人好不容易拉近了的关系又给推得远了。见刘绍要走,他下意识地叫住他道:“等等!”
刘绍站住脚。
狄迈看着他,缓缓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最后只是道:“今天的叶子在桌上。”
刘绍看过去,见装点心的纸袋旁边果然有一片叶子。
狄迈自从那天受伤之后,就信守诺言,当真每天送给他一片叶子,自己没空时,也会让旁人送来。
如他自己所说,这些叶子果然每一片都不一样,像第一片那般的叶中状元是再没遇到的了,但送来的每片也都很完整好看,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