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71)
刘绍索性就也装傻,又瞧两眼,把纸放回了原处。
他转回身,瞧向狄迈。
狄迈仍安稳睡着,连姿势都没怎么动,神情平和,睡得很香,除去两颊上带点不健康的红色外,几乎瞧不见什么病容,闭上眼睛后也显不出凌厉,看着倒挺人畜无害的。
刘绍抬手在他眉毛上轻轻摸摸,忽地想起两人在长安的时候,狄迈折箭起誓时的那副神情,暗想:他将来会做到哪一步呢?
当然没有答案,他又坐了一阵,起身回自己帐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狄迈就神清气爽,重新变回了个精神小伙,虽然屁股还疼着,但烧已经退了,还因为前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反而胃口大开。刘绍和他坐在一桌,都害怕他一个没把持住,顺道把自己也给吃了。
“本来就是嘛!”狄迈振振有词,“你只让我喝粥,喝粥上哪能饱?”
刘绍又推给他一碗,“不喝这个,等你再上马,小心又一裤裆血。”
狄迈呛了一下,差点把粥从鼻子里喷出来,狼狈地擦擦嘴,想说什么,又怕说不过他,闷头喝粥去了。
刘绍摆摆手,把侍候着的两个亲兵挥退,让他们把守在外面,“你估计,杀了贺兰青以后,其他各部要多久能传来动静?”
狄迈放下碗,“我看就是这一月之内的事。”
刘绍点头,“嗯……想个借口,先磨蹭着不回军,拖一天是两晌,省得交出兵权容易,再收回来难。”
“放心,”狄迈笑笑,“借口还不有的是?”
前一天他当众杀了贺兰青,其实是刘绍出的主意。此举不只是为着收服众将之心,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这次出兵平叛,是刘绍铺垫已久才得来的机会,借了贺鲁苍的力,托了韦长宜的情,又好不容易让狄广开了绿灯,这才让狄迈把十三路人马握在手里,浩浩荡荡地出兵。
这十三路人分属各人麾下,自然只是眼下暂时归狄迈统领,不然两位辅政也不会轻易松口,可出了金城之后,天高皇帝远,想做什么,可就由他不由人了。
从几月之前,两人就商讨定计,此次出兵,平叛只在其次,关键是要想办法把这支大军收归己用,真正拿在自己手里。
想做到这点绝非易事,刘绍思虑良久,总算才出了谋划。
要想做事,第一件就是先弄明白谁是自己人,谁能争取过来成为自己人,还有谁永远也成不了自己人,搞清楚这一点,也就好对症下药了。
大将当中,贺鲁齐还有狄广那几路军的各个首领,很明显都不可用,不必在他们身上多花心思;狄迈的二哥狄申,还有大将元涅,倒是可以争取,他们要么手握重兵,要么在军中威望不低,放长线出去,关键时刻能有大用。
下一层的将领,狄迈的那两个弟弟自不必说,其他人无论在哪一路军,哪怕原本归贺鲁苍或者狄广统领,也没关系。
他们平日里没机会同这两个高高在上的辅政大臣有多少接触,承不到他们的恩泽,也就谈不上忠心,可偏偏这些人影响最大,作战时又是各营的实际指挥,争取来他们,大事就成了一半。
再有就是最下层的兵士,这些人声量小,可人数最多,打起仗来,拿刀拿枪的也是他们。
这些人对贺鲁苍和狄广就更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心思了,只要谁对他们好,谁处事公平,谁能带着他们多打胜仗、多抢财宝,他们就爱戴谁、追随谁,至于这人姓狄还是姓贺鲁,是这个王爷还是那个大臣,都不在话下。
他把人分成三等,给了狄迈八个字,“以能服人,爱养士卒”。
狄迈自然心领神会,如数照做,连胜连捷是本来就有的本事,自不必言,不怕不能得人服仰;出兵以来,更又处事公平,全无偏私,每有斩获,自己那份只留十之一二,其余全都分给士卒,每有空闲就去到各营,到现在就连百户、千户的名字他已都能叫出。
全军之中,已没第二人能做到这步。
只是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之功,短短两月、三月也远远不够。
刘绍便想,既然要砍贺兰青的脑袋,不妨叫他多派一个用场,就让狄迈在杀他之后,以其部伍仍怀二心为名,又杀了他许多人,不仅不宽大处置,反而还有几分赶尽杀绝的意思。
贺兰青毕竟是主动投诚,仍落到这般下场,其他部落本就蠢蠢欲动,料来他们见状更不愿坐以待毙。
一旦他们都反起来,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三年两载,狄迈是回不去金城的了,那时还愁收拾不了军中人心么?
贺鲁苍和狄广只会责备狄迈年轻气盛,不懂得怀柔,搞坏了局势,哪里能想到这点?
说来奇怪,战场上杀个把人,刘绍手抖得连刀都举不起来,可出谋划策,让千人万人为之丧命,他反而连眼也不眨一下,只乐呵呵地瞧着狄迈吃粥,见他放下碗,抬手在他脸上指指,“你嘴边上沾了点。”
狄迈也不抬手擦,反而活学活用地道:“你怎么这么不招人疼?”
刘绍好笑,也学着他问:“怎么?”
狄迈答:“你凑过来替我吻掉,我……我以后就搬梯子给你摘星星、摘月亮。”说着当真把脸凑近了他。
刘绍一抬手给他把嘴边的粥抹了,顺手擦在他身上,对他点点头,“晚了,这会儿已经干净了。”
他心中轻松,仿佛只是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轻轻巧巧往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人命究竟是什么分量,这时他还并不明白。
第057章 当年颇似寻常人(二)
狄迈慢慢摸索出养寇自重的精髓,要么故意迁延,围而不打,要么穷追猛打,落井下石,引得各部人人不安,将最初只是桑塔枝那部发动的一场叛乱,硬生生地拖了三年,才终于彻底平息。
期间,他率军回金城休整过几次,但加起来也不足半年,哪怕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军也常常人不解甲,马不释鞍,奔波在外。
但主帅用兵如神,每战必有斩获,跟随他东征西讨的那十三路人,只要还留着命在的,无不富得流油,葛逻禄人民风彪悍,只要知道跟着他能有肉吃、有酒喝,就全无怨言,每闻战事,反而欢呼雀跃。
狄迈手下士卒每战中损失不大,但三年下来,也补充了几次兵员。
他以出征在外为名,新招来的军队,从招募到挑选到编制再到训练,都不经由金城朝廷的手,全靠他自己做主。
因他以战养战,自给自足,朝廷拿捏不到他的软处,虽则日渐忌惮,但只能由着他去。
三年来,各路人马名义上还分属各人所有,统领一军的大将中也不乏贺鲁苍、狄广这两位辅政的死党,但实际指挥已被狄迈攥在手里。
他也不把事情做绝,始终没动贺鲁苍和狄广的人,仍让他们统领大军,但早一点一点从下面把他们给架了起来。
狄广明知他在军中收揽人心之事,也知道久必为患,无奈鞭长莫及,反而还要写书称赞于他,安抚他让他不至轻举妄动。
这时狄迈若是提兵回师,攻进城内,逼迫小皇帝退位,平心而论,未必不能做到,若是按他的本意,也早就这么干了。
他还记着刘绍从前和他说的那一句话: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可刘绍又说,这活要是这么做,也忒不漂亮,且不说要留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就说这般咄咄逼人,引得全天下对他侧目,哪怕他最后进了金銮殿,也不一定坐得稳那把椅子。
刘绍笃信“事缓则圆,急难成效”的道理,劝他说既然已经隐忍了几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的功夫,废立之事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漂亮,做得顺理成章,不然这么急哄哄杀进城去,废了皇帝,失了人心,说不定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恐怕他前脚刚进金城,后脚就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后来者坐收渔利。人家手上不用染血,还偏偏占了道统,横竖都有好处,打出一面为先君报仇的大旗寻个机会就拉他下马——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已是汉人几千年来玩烂了的把戏。
葛逻禄人已住进金城,又照搬了雍国的礼仪制度,学了些仁义礼智信那套,早过了鸣镝即可弑父的时候,做事情还是得一步一步慢慢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