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81)
刘绍从桌案上拿起朱笔瞧瞧,思索片刻道:“嗯,除去有人答应他一道起事之外,他在城中应当还有什么内应。要么就是他为免一死,打算带兵投降雍国——不过他是因屠城获罪,雍人也必饶不了他,看来还是前者。”
“他的内应,恐怕就是狄申了。”狄迈淡淡道。
刘绍吃了一惊。以他这些年对狄申的了解,第一反应是他绝干不出这种事。
他知道狄申一向没什么野心,狄野在世时,狄迈和他大哥、九叔三个人明争暗斗,热闹成那样,他都决不掺和,即便掺和,也是站在狄迈那边,毕竟当初要不是他打开城门,狄迈还没法那般轻松就进了金城。
刘绍沉吟片刻。他先前就听说狄迈在除掉贺鲁苍后,曾和狄申共同辅政过一阵,后来就把他给挤了下去,但仍然让他带兵。“你和你二哥近年来关系不好?我只知道他这两年都待在城里,没再带兵,这是你的意思?”
狄迈拉开椅子,坐在上面,“他手太黑,会误了我的大事,我就让他赋闲在家,安享晚年了。可惜他不大承我的情。”
刘绍在心里咂摸着他所说的“手太黑”三个字,不待他说,也明白过来被他含糊过去的是什么。
当年他在葛逻禄时,狄申就是一员悍将,喜爱弄兵,从不惧死,可是也掳掠甚重,有时分头出兵,他那一路总是血流成河。
经狄迈一提,这会儿刘绍也想起来,前两年狄申还带兵时,破城之后,虽然没有屠城,可也把城池洗劫一空,从大户的金银珠宝,到小户的牲口鸡犬,就连平民的口粮也抢空了,雍人震动,对他既畏也恨,狄迈说他会误大事,确有道理。
刘绍心思一转,问:“你和他起了争执?”
狄迈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狄申自恃是他二哥,又曾有大功于他,平日里对他不像旁人一般恭敬,被他训斥之后,不但没有奉教,反而还同他争辩,说“我葛逻禄人自有先祖以来,从来就是这样,不然将士们出生入死,血流成河地随你打天下是为了什么”。
狄迈自从做了摄政王之后,就没再被人忤逆过,闻言当即大怒,指斥他鼠目寸光,不顾国家大计。狄申不服,两人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之后狄迈一点点削了狄申的军权,让他成了个闲散王爷,只是没有动他儿子狄吾,算是给他留了最后一点面子,可梁子算是从此结了下。
原本刘绍在时,两家王府常有往来,刘绍不在,那根线就也断了,他们兄弟两个虽然算不上反目成仇,但从此也就不近不远,形同陌路。
狄迈猜测,狄申对自己积怨已久,见狄吾回京后必死无疑,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便道:“这些天我让城中加紧戒严,再多派些人密切关注狄申动向。你也暂时先不要出门,我府里还算安全,等过了风头再说。”
“等等——”刘绍坐在桌旁,拿朱笔在纸上捺了一笔,可笔上的墨已经干了,什么也没画出来,“我有个想法。”
狄迈一愣,“什么?”
刘绍正要开口,忽然院外有人通报,“摄政王,府外有人求见!来人称是曾图将军之子,王爷要见么?”
狄迈与刘绍对视一眼,“让他进来。”
第141章 谁羡当时万户侯(六)
曾图之子不会无缘无故来找狄迈,一定是奉了其父之命。刘绍记着曾图这会儿也在东线,略一思忖,就觉着来人与狄吾之事有关,趁着人在院子里还要东绕西绕好一阵,扭头问狄迈道:“你瞧曾图投降之后,对你忠心如何?”
狄迈笑笑,“他打起雍人来,可比我手下的葛逻禄将领还要卖真力气。”
“这个我也知道。”刘绍摇头,“可这是因为他内不自安,怕自己身为降臣,稍有做不对处,遭你猜忌。依你看,他对你心底里有几分忠心?”
“说不太好。”狄迈愣了愣,倒当真有些被他问住,“我对他不算多看重,只是因为他作战卖力,加上他原本是雍人大将,所以待他也不算薄。想他对我也是一般。雍国他回不去,只能被迫侍奉于我,荣华富贵始终没短了他的,忠诚谈不太上,可我想他也不至于为着一点蝇头小利对我生什么二心。”
刘绍点点头,没再问了,把笔搁在桌上,估摸着来人用不多久就会进来,向旁边挪去几步,站在狄迈身后。
狄迈瞧得奇怪,转头问:“做什么?”
刘绍两袖拢在一起,在他椅子后面直直站着,模样十分乖巧,“男宠不是这样的吗?”
狄迈乐了,反问道:“男宠是这样的吗?”
刘绍答:“是吧。”
狄迈摇头,伸手一捞,把他带进怀里抱住,想了想,又捏住他下巴左右晃晃,“我觉着是这样的。”
刘绍撇撇嘴,把他的手从下巴上扯下来,“大王,用不用再让人给您上盘葡萄?”
狄迈一愣,以为是他想吃,于是答:“好啊。”
刘绍一时没想起来,其实纣王被喂着吃葡萄的谣言在这边只有自己知道,见狄迈顺杆就爬,“嘿”了一声,伸手摸到他下腹处,忽地向下一按,狄迈蓦地里闷哼出声,弓一弓腰,赶紧攥住了他的手。
忽然门外响起一道人声,“王爷,人带来了。”
刘绍轻咳一下,弹起身来,赶紧走回椅子后面站好。狄迈也撒开了手,整整衣襟,收拾出一脸正色,只是在椅子上不大自在地动了一动。
“进来。”
门打开来,刘绍瞧去,瞧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时有些奇怪。
曾图的儿子他曾经见过,记得曾永固比自己还大上几岁,来人怎么这么年轻?不由得起了些疑心。可再瞧第二眼,见到他那两只铃铛般大小的牛眼,再无怀疑,心想曾图大概还有别的儿子。
果然,来人进屋后见到狄迈,跪地道:“小将曾永寿,见过摄政王。”
狄迈道:“起来吧。你来是曾将军的意思?”
“是。”曾永寿沉声道:“家父有密报呈上,嘱咐小将此来,当面禀告于摄政王。”说着,他向狄迈身后的刘绍瞧去一眼,迟疑了一瞬,似乎不知该不该说。
但他下一刻便想到,狄迈既然见自己之前没让那人退出去,就说明不怕他听,所以不待狄迈对他说什么“但说无妨”,就抢在头里道:“家父要小将禀告——”
他想要狄迈赞许他行事干脆利落、有眼力价,可也怕太过托大,把话说得急了,万一泄露机密,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说完这一句后,刻意顿了一顿,见狄迈果然并不打断,忙又继续,仿佛刚才只是因为太过紧张,吞了下口水,“狄吾将军可能要反,请摄政王明察!”
狄迈瞧着他,脸上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片刻后,点点头道:“嗯,你父亲没答应他,看来对我还是忠心的。”
他话音刚落,曾永寿便面色大变,扑地跪倒,背上霎时溻出一层冷汗。
“摄政王、摄政王容禀!家父接到狄吾将军的密信之后,只瞧了一眼,当即便勃然大怒,痛斥他狼心狗行、忘恩负义,实在令人不齿,恨不能亲手宰了他。”
他说得太急,声音都发起了抖,“家父对臣等言:摄政王对我等恩重如山,我等若是半点有负于摄政王,实乃禽兽不如!于是……于是他一面好言应付使者,一面命小将前来、前来将此事禀告于摄政王。这是当日狄吾送来的密信,家父特意命小将带在身上,请,请摄政王过目!”说着从怀里掏出信来,双手送上。
他把信举过头顶,见信还没被取走,低着头又急急道:“家父当日假意答应狄吾,是为了安抚于他,争取些时间,等候摄政王下一步安排,绝没有、绝没有与他同流合污之意!小将父子三人就是绑在一起加在一块,对摄政王也凑不出芝麻大点的二心,请摄政王明断!”
狄迈这会儿原本还未收到消息,只是随口诈一诈他,他就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