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05)
有些文章做得好的,得了宰相青眼,从此便青云直上,一飞冲天,引得无数同窗艳羡不已,回去后便愈发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以求也能够追随骥尾,鱼跃龙门。
京城解了三天宵禁,富贵之家玳筵罗列,酌酒高歌,寻常百姓亦解衣市酒,不肯虚度。处处火树银花,通宵为乐,街上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人人谈起接下来这一场大战,无不眉飞色舞,喜形于色,不仅觉着同葛逻禄的这场仗早该打了、只恨太迟,更觉着这场仗已经打过、而且已打得胜了,不是小胜,而是百年未有之大胜,足以与国初一役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富家子弟、官宦之后,争着对着主事之人厚相赂遗,以求能在军中先占得一个好坑,以免被人争先,日后追悔莫及。
这主事人自然不是荀廷鹤。
洪维民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一手交钱,一手办事,精明磊落,童叟无欺,府上宾客纷至沓来,门槛都重修了三次,终日奔忙,应接不暇,不到一月的功夫,连府里养的马都眼瞧着胖了一圈。
刘绍在葛逻禄时见过狄雄如此,回到雍国,又有洪维民让他开了眼界,当真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若不是各有所求,他看其实这两国倒也不必再打,一南一北,都是自家兄弟。
仗还没打起来,洪维民已赚得盆满钵满,但真正借此肥起来的还不是他。
他有一子名洪修筠,今年二十有八,只比刘绍大了一岁,因着他老子的缘故,正应了那句“长安卿相多少年”,年纪轻轻即非常地事业有成。
朝廷发往前线的军饷,全要经他的手,偏偏这仗又是一场大仗,即便苦一苦百姓,也不能短了前线将士的吃穿,于是他只好含泪上书朝廷,临时加派一饷,从百姓肚子里稍微刮一点油,以免他们日后丧命于“豺狼之吻”——他读书并不很好,以为他灵机一动,忽然想起的这个词是用来形容虏寇的。
加征的文书发往各地,从州到府到县,一层层往下传,长吏里胥上山下乡,搜林检海,摊派务尽。
乐于为这场战争解囊的人,不在乎这一点小钱,而且也有一百种方法逃掉;至于十分在乎这一笔钱,交上它就要活不下去、就要饿死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可是各地远近不同,这钱一时还解不上来,只好先动用国库的存银救急。
白花花的银子流出来,洪修筠身挑重担,差使辛苦,劳心劳力,自然当仁不让,伸手轻轻一划,截去一股支流,剩下的银子又哗啦啦往下淌,经办的人、运输的人、地方官吏、大小将领,大家就各凭本事、各取所需,上游多吃、下游少吃,按官分配,公平公正,谁也没有怨言。
总而言之,打仗是个好东西,有人能借着它名垂青史,有人能借着它富贵传流,每个人都很满意,只除了禁军统领曹子石。
他有一些忐忑。
其实也不是为着什么大事,主要是出征在即,他的禁军还有点小问题没有解决。
从他二十多年前执掌禁军北军以来,就没经过什么战事,承平日久,难免松懈了些。拉弓岂有一日满?稍微松一松劲,那也是人之常情。
这问题摊开来讲,也不过就是他这支禁军的名册上面,每一千个名字当中,只有八百多个真人,剩下的还没出生;如果除去已经死了的,就还剩下六七百个;再除掉白发苍苍、拄不动拐的,黄发垂髫,牙没长全的,还有理论上正当壮年,但是早已不知去向的,就只剩下了五百多人了。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之理。只是他这名册更新得稍微有点不大及时,上一次修订还是十几二十年前,仍按照千人之数从朝廷月月领饷,至今没变。
这情况他自己心知肚明,旁人略知一二,雍帝丝毫不知,还兴致勃勃地检阅了军队。
幸好曹子石提前收到消息,从南军的羽林当中抽借了许多人摆在前面装模作样,才终于平安过关。
南军平日里负责皇宫卫戍,一向军容整齐,一招一式、一呼一喊,还挺唬人,起码唬得雍帝龙颜大悦,全然没认出这里面有许多他本该熟悉的面孔——他久居深宫,这些脸孔已见过百次千次,可他似乎从没向他们脸上瞧去过一眼,竟然对面不识。
刘绍恶心坏了,一件件听说,冷笑得面皮发麻,前脚刚安慰过自己,长安之事与自己无关,后脚却又被刷新认知。
他与父亲刘靖谈论过此事,刘靖恨得牙痒,可他虽然是雍帝亲弟弟,也终究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刘绍又去到荀廷鹤府上,想看这端方君子能否泰然处之,谁知却发现荀廷鹤正为着战事上下奔忙,不遑宁处。
刘绍大惑不解,问他明明不支持大规模北伐,为什么做起事来比谁都更起劲。
荀廷鹤答道:“木已成舟,既然已经要打,就做好万全准备,尽力打胜为是。”
那天张廷言也在荀府上。张廷言是荀廷鹤的门生,只比刘绍大几岁,但登科已久,刘绍第一次登门拜访荀府时,在门口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此人。
他听闻刘绍忍辱负重多年,终于给予夏人重击的壮举,对他推崇备至,总爱与他相约出行,拜访老师时,也常叫他一起。
这次北伐,张廷言也需随军,这会儿一手按在桌上,愤愤然道:“如此乱象,不去也罢!”
荀廷鹤却道:“你这个差使,是我特意向陛下求来的,你可知道是为何?”
张廷言闻言一愣,还是有气,只说了句“学生不知”。
荀廷鹤又问刘绍。刘绍不假思索,“这次北上,派去的周宪和曹子石,与洪相都是一丘之貉,荀相此举,或许是想在北面插进个自己的人吧。”
荀廷鹤追问:“插进自己的人是做什么?”
刘绍答过之后,没想到他还有此问,同张廷言一样,闻言也是一愣,“自然是便于打探消息,不然北边岂不成了洪相那些人的一言堂,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张廷言听罢也觉有理,点一点头,暗自后悔刚才失言。
荀廷鹤却露出几分失望之色,瞧得刘绍心中一忽。
“看来你们都不懂我的心。”荀廷鹤叹一口气,“重要的不是打探什么,而是要做什么。”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等他二人自己明白,却没等到,又继续道:“几个大臣不顾实际,一心鼓动陛下北伐,陛下一时受其蒙蔽,也以为功成只在反掌,难免心急一些。宣抚使又不知兵,出征之后,恐怕要假借陛下之命,对前线大军妄加催促。”
“这次本就是仓促出兵,若再有其掣肘,即便有大将坐镇,也不能尽展手脚,恐怕要乱了方寸。一旦战事有失,将如何是好?”
待他说完,张廷言立刻接道:“战事有失,正好让陛下看清这些人的嘴脸,要是给他们贬出朝去,那就更好不过了。拿一场败仗换国家除掉几个大害,学生以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着看向刘绍。
刘绍也点点头,正要附和,谁知荀廷鹤忽然怒斥一声:“胡闹!”
“国家大事岂能儿戏?边庭多少战士血流成河,难道就为了除掉个朝廷大患不成?何况一战失利,助长了虏寇野心,万一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这责任谁能承担得起!”
张廷言无话说了,脸红不语。
刘绍头一次瞧见荀廷鹤发怒,想到自己也和张廷言作同想,背地里未尝没有站在岸上观船翻的打算,不禁也暗道惭愧,竟不大敢直视荀廷鹤双眼,只觉自己猥琐不堪,是夏虫不可以语冰里的夏虫,简直不可与高人语。
荀廷鹤大概是不惯于发火,即便发火也发不长久,下一刻脸色已缓和下来,又恢复了平日模样,反过来又勉励起两人来,“假以时日,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此去干系重大,临别之际,我有两个字赠与你们——‘守正’。相信不需我需多言,你们都能领会的。”
刘绍勉强抬眼,想找补回来几分,于是看着他笑道:“晚辈明白。我二人此去,不仅是做您的眼睛,更是做您的手,定不会让旁人儿戏大军,您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