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3)
过了好半天,他手指头用力,把虱子捏死了,安慰自己道:“我也是大雍王猛了。”
狄迈在长安八年,也知道汉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听刘绍如此说,手上动作不禁停了。刘绍正觉着奇怪,背上忽然一沉,被狄迈一把抱住。狄迈把头埋在他颈后,闷声道:“别剃,我一只只给你抓。”
刘绍被他说得恶心,往他身上拍了把水,“你转过去,我给你也搓搓。”
狄迈摇头,给他送到岸上,“我自己来,你拿我衣服把身上擦干。”
刘绍出了水,让风一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他毕竟还有几分道德,没听狄迈的干那么没品的事,拿起他自己的裤子,见上面又是虫子又是血、又是草茎又是泥的,嫌弃至极,可又没什么挑拣余地,只得闭着眼睛飞快地在身上擦擦,忍痛又穿在身上。
狄迈没过多久也洗完出来,只穿上裤子,上身衣服拿在手上,非要给刘绍把头发擦干。
刘绍自然不让,可狄迈今天莫名坚持,上半身让风都给吹成了红色,仍把着他肩膀不松手。
刘绍感觉自己再不答应,俩人就要像饭店门口抢着结账的客人一样反目成仇地撕打起来,怕发生流血事件,只得放弃,坐在地上乖乖让狄迈给自己擦头。
他嫌弃狄迈的衣服,也嫌弃自己头发,这两个擦在一块,也算是以毒攻毒,随他去吧。
狄迈给他擦过了头发,穿上衣服,脸色不大好。刘绍瞧瞧他,“让你逞能,感冒……风寒了吧!”
狄迈摇头,过了好一阵问:“你后不后悔?”
刘绍一愣,“想听实话么?”
狄迈咬咬牙,“嗯。”
“这日子过得乞丐似的,我说我从来没后悔过,肯定也是假的。”
刘绍扎起头发,打量着狄迈神色,难得对他说了句情话,“可一看见你就不后悔啦。”
他话音刚落,就见狄迈忽地扑过来,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人已被他压在地上。
狄迈撑在他身上,鼻尖和他只隔着一拳远,两只眼睛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凶狠来形容,头发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地朝刘绍脸上直掉,砸得他睁不开眼。
他感觉狄迈就要吻上来了,虽然嫌弃他新长的络腮胡子,可嘴巴还是诚实地张开了。
不料等了一阵,狄迈的胡子竟还没扎到脸上,刘绍抬手在眼睛上擦擦,费力睁开,见狄迈仍盯着自己,两只眼睛通红,跟兔子似的,这么稍微一联想,肚子里就咕噜噜地一叫,只好曲起腿顶了顶他,“快起来,肚子里没食,那事也干不动啊。”
因为饥一顿饱一顿,他这会儿已瘦得快要脱了相,脸颊陷进去,颧骨凸起来,下巴跃跃欲试着要从皮里戳出来,胡子有的长有的短,还有的刚冒青茬,潦潦草草地长在脸上,头发紧贴头皮,不计其数的小生物在其中搭窝筑巢、繁衍生息。
除了因为在夜里赶路、白天睡觉,所以一张面皮还没怎么晒黑之外,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半点之前的翩翩模样。要是现在让他骑马走在天街上,鲜花瓜果看来是不会有人再给他扔了,京城少女能忍住不往他身上吐痰怕是已经能算她们慈悲为怀,仁至义尽。
狄迈与他相处多年,最知道刘绍是什么样的人,眼瞧着他这么一副模样,心里像是进了尖棱的石子,跳一下就疼一下,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全变成了烂葱叶,想吐吐不出来,憋了许久才终于道:“我不知道何以为报……刘绍,我要做什么才行呢?”
如果把耳朵堵住,只看他说话时的表情,刘绍简直以为他是在仇视着自己,想要把他就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幸好他眼睛饿得发花,耳朵到底还没饿聋,听见狄迈这么问,竟然当真认真思索起来。
如果按照正常来讲,这时候他应该邪魅一笑,回一句“那你以身相许吧”,然后一个翻身给狄迈压在身下,和他来一场生命的大和谐。
可刘绍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不仅没有这么说,反而还抽出一只手,在狄迈肩头郑重其事地拍拍,然后饱含期许、语重心长地对他道:“四太子,以后我就靠你罩了。我要求不高,咱就按照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标准来就行。”
狄迈没受过义务教育,还天天出去跑马,三天看不了一页书,闻言一时愣住,没听懂他的意思。
“哦,”刘绍这会儿想起来自己已在蛮夷之地,自暴自弃道:“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就行了。对了,你们葛逻禄什么样,应该不愁吃穿吧?”
狄迈忙道:“不愁的,不愁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呦,口气还挺——”刘绍勾起脚踢踢他,话没说完,狄迈已经一低头吻了上来,一面吻,一面捉过他的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贴在胸口上面。
肋骨下面,一颗心脏咚咚咚咚地勃勃跳动。狄迈微微抬头,松开刘绍嘴唇,柔声对他道:“你要这个也给你。”
刘绍一愣,随后“噫——”地一声,错了错眼,打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成了小学生,没羞没臊的,这话也敢说。
狄迈又吻住他,拿着他的手,摸在自己身上各处,火热的身体叠在刘绍身上,一条腿曲起来,在他腿间轻轻摩擦。
大事不妙。
刘绍忍了忍,又忍了忍,可腰部以下毕竟不归胃管。他身子一挺,想要翻身,可下一刻又躺了回去,一把扯开腰带,有气无力地怒骂道:“你自己动!”
第011章 单于若问君家世(一)
两人又往前走,翻过连绵的山脊,眼前忽然现出一片茫茫的草原。
展眼望去,青色的草无边无际,滚滚翻腾着向天边铺展开,天尽头依稀可见远山的轮廓,被日头一照,半面勾着金线,半面沉在青黛色中,透着股古朴苍凉。
天穹之下,四野茫茫,远处依稀可辨的牛羊星星如豆,这样的宏伟壮阔铺天盖地地卷过来,竟让人没来由地悲伤。
狄迈瞧了一阵,忽然纵声长啸,声音远远送出去,像是刘绍听惯了的大慈恩寺的晨钟,悠悠地荡开,在细草尖上翻滚,在薄纱云间摇荡,是碧绿色的湖水中落下一颗石子,于是天地之间便忽地水波萦回。
刘绍胸臆大开,也凑趣地大喊起来。
忽然间,他多想肋下生一双翅膀,摇一摇,卷起烈烈的长风,扶摇直上,纵身飞度这无边盛景,掠过远处神秘的山脊,掠过宝石般镶嵌在草地中的深蓝湖泊,掠过湛蓝的长天,掠过耀耀白日……再然后,他就不知该如何了。
他思绪一沉,咚地坠地,眼前出现了狄迈的两只明亮眼眸——
天!人如何能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一时情动,一倾身就吻了上去,右手插进狄迈头发当中,五根手指叉开,将他按向自己。
紧紧贴合着的唇齿之间,两尾沸水中的鱼挣扎着纠缠着,尾鳍拍起“啧啧”的水花,翻腾着滚烫的泡沫,溅在人身上,一烧就是一滴火,一落就灼一个洞,露出后面浅粉色的软肉,在无止境的水声当中轻轻颤动。
过了好久,两个人才松开对方,好像这时才看见彼此那尘土板结的脸孔、乱草般的胡须、硬石板般的长发,不禁一齐大笑起来。
一阵风忽地吹过,漫野碧草次第折腰,像是拓上了风的脚印,让人竟然能清晰看到风的形状。这风欺近过来,绕着两人的裤脚转了个弯,又向着远处萧萧而去,掀起浓绿色的波浪,浪头重重叠叠,翻翻涌涌,眨眼间就去得远了。
狄迈牵过刘绍的手,笃定地道:“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他循着风,循着草,循着天上的薄云和夜升昼落的繁密朗星,循着悠远的童年那影影绰绰的模糊记忆,淌过十一条小河,翻过二十三座高山,拨开四百七十万棵绿草,竟然当真将刘绍带到了金城脚下。
狄迈转头看了刘绍一眼,然后拉着他迈步踏进城中。
这座葛逻禄的都城远不及长安的城墙雄伟高大,只像是一座在雍国随处可见的寻常小城,可进城之后,城中市井俨然,街上人流如织,倒没有刘绍预先设想过的萧条寥落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