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80)
他却不知道,几乎在同一个时候,刘绍正同韦长宜一块吃饭,席间不经意地对他透露了一句,说辅政对他已有了疑心,让他小心行事。
韦长宜对这谣言也正一头雾水,经他一提醒,想起当日这事只有自己参与,不禁出了一头冷汗,吃完饭没过多久,就收到请帖,说辅政相邀,让他转天去府上小酌。
他愈发害怕,悄悄一打听,就听见了贺鲁苍府上有人马调动的消息,惊惧之下,愈发不敢赴宴,只推说有病,改日再去府上谢罪。
贺鲁苍听见他的回复,先是大惊,随后大怒,又找来狄迈问计于他。
狄迈给了他上下两策,上策乃是除掉韦长宜以绝后患,千万不能让他真和狄广狄雄拧成一股绳;下策是仍留着他,只是对他所言来一个死不认账,毕竟谁都知道,诏书定是真的,哪能凭他空口白牙说有假,就成了假的呢?身正不怕影子斜,黑的总不能让他说成白的。
贺鲁苍听得心虚,连连说:“你说得对,诏书岂能有假?”但身体很诚实地选了上策。
他身为辅政,其实可以随便安一个罪名,稀里糊涂地把韦长宜下狱杀了,但这样做太明显,势必落下一个杀人灭口之嫌,思来想去,还是重金雇了杀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韦长宜灭口。
谁知道眼看着就要成功,韦长宜竟然让人救走了。
更没想到的是,救走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狄雄!
狄雄虽然也不知这谣言从何而来,但却是这谣言中的主角。
他一开始嗤之以鼻,半点不信,架不住这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像样,听一次两次时还不觉着如何,等听得多了,渐渐地也不能不将信将疑起来。
莫非父皇当年真想把大位传给他?
莫非他当初冷落自己,真是有意磨砺?
莫非当初遗诏上面所写之人,真是他狄雄?
他知道,想要得知当年的真相,非得从韦长宜身上下手不可。
也真是上天助他,韦长宜和贺鲁苍不合,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他让人偷摸在韦长宜身后跟了好几天,本来想着怎么找个机会,避开旁人耳目,把他偷偷弄来自己府中,结果瞌睡来了送枕头,韦长宜不知怎么让一伙杀手盯上,他就趁机将他救了来。
如此救命之恩,不怕韦长宜不开口。
狄雄将人接来府中,屏去旁人,开门见山地便道:“听闻当日草诏时,只有太后和大人在场,现如今流言纷飞,人心惶惶,今夜大人遇刺,凶手是谁,不需我说,大人自己也定然明白。若非我的人及时赶到,恐怕大人现在已经……”
“多谢王爷相救之恩,”韦长宜惊魂甫定,擦一擦汗,由狄雄亲自扶着坐在椅子里,“王爷要问什么,下官已知道了。”
狄雄见他一点就透,忙也在旁边坐下,“既如此,还请大人勿要欺瞒于我,当日情形究竟如何,请大人如实说出。”
韦长宜点点头,“这话说出来要掉脑袋,但既然我这条命被王爷救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诏书确实被篡改过,其实原本那上面写着,要将大位传于——”
狄雄屏住呼吸。
“传于王爷您!”
屋中死一样寂静。忽然,狄雄霍地站起,神情大变,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弓弦忽然绷紧了,半晌后,他又坐倒下来,冷笑一声,“所以后来遗诏果然是被贺鲁兄妹二人篡改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韦长宜闻言居然摇了摇头。
狄雄吃了一惊,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韦长宜说自己身上汗出如浆,喉咙冒火,先向他讨了杯热茶,咕嘟嘟使劲喝着,急得狄雄恨不能割开他喉咙,把茶水直接倒进他胃里。
终于,等喝完了茶,韦长宜才终于道:“遗诏是辅政和九王叔共同改的。”
狄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信。”
韦长宜没反驳他,只是又继续道:“当日辅政的人马回城最早,但九王叔的人马不过迟了半日就也到了,大军压境之下,两边就订了城下之盟。”
狄雄反问:“既然是城下之盟,那九王叔把诏书改成传位于他不就好了?”
韦长宜摇摇头。他有个习惯,摇头的时候就不说话,急得狄雄火往上冒。
“并非是九王叔不想,只是以当日的情形,已势难做到。一来,他兵马虽然众多,但辅政已先入城,可以据坚城而守,他未必能讨得多少便宜。”
“二来,先帝子嗣众多,诸位王子如王爷这般,大多都已能独当一面。九王叔是先帝弟弟,若是真要篡改遗诏,写明由他即位,恐怕于理不合,不能服众。”
“不对,事情若是真像你说的这般,恐怕不通。”
狄雄露出怀疑之色,“九王叔为何非要改遗诏不可?”
他虽未挑明,可言下之意乃是他早与狄广走近,狄广若见诏书上写着由自己即位,应当高兴才是,怎么会联手贺鲁苍兄妹,一同篡改诏书?
韦长宜答:“王爷只需回忆一下,当初听闻辅政宣读诏书时自己心中所想,就明白了。”
狄雄下意识地皱眉,心说我心里想着什么,你怎么知道?可随后回忆起当日情形,不由得默然无语。
“容下官僭越,”韦长宜挑明了道:“当今陛下正当冲龄,难以乾纲独断,人所共知。辅政与太后自是希望自家掌权,不需多说,而九王爷也知道若由陛下即位,大权定然落在各位辅政大臣手中,因此也乐见其成,两边一拍即合。”
“况且这两方单独拎出哪一个来,兵马都不足以压服众人,可一旦加在一块,就足以保证传位时不出纰漏。至于两边后来明争暗斗,就都是位置坐稳之后的后话了。”
他这些话正说进狄雄心坎里,因为他自己当日也作同想。
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不是他们这些人的福气,所以最后听闻是他那襁褓中的十四弟即位,他心里着实是松了口气的,料来狄广也是一般想法。
但他万万没想到,被换下来的“长君”,居然不是狄迈,而是他自己么?
他勉强稳住心神,又摇头道:“我还是不信……当日先帝宠信四弟,有眼睛的都能看见,即便遗诏上一开始写的人不是十四弟,那怕也不是我。”
“四王爷英明练达,确为先帝所属意,可他有一致命之处——他毕竟在雍国为质八年!”
“先帝推行汉化,是要取其精华,为着有朝一日能够进取中原,大展拳脚,而不是想要一个汉人新君。”
韦长宜道:“四王爷回国之后,行军用兵颇得其法,但为人行事已颇类汉人,更不必提……更不必提他还终日和一个雍人形影不离,为先帝所不喜。”
狄雄心中狂跳,想起那个姓吴的雍人来。
这雍人已在朝中为官,但听闻他现在竟然还住在四王府中,还时常出入狄迈军营,即便是狄迈感念他不远千里追随自己而来的忠诚之情,宠信于他,也该有个度吧。
想到此处,他忽然又想起一件几年前的事,当时没太注意,可现在想来的确非同一般。
当时狄迈遭了狄广伏击,受伤极重,听说快要死了,从他营里连日里发出几十道人马,竟然全是寻访那个姓吴的雍人的。
和一个雍人如此牵扯不清,无怪几年前老二曾说他是“半个雍人”,现在看绝没有冤枉了他。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难道皇位原本该是自己的?
狄雄像是被一道落雷劈在身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勉力按捺住心绪,问韦长宜:“大人今后有何打算?”因为心中激动,说话时声音发颤。
韦长宜知道,一旦等他回神,自己就再难走脱了,忙小心地道:“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在朝为官,但幸好有些家资,可以暂时避避风头,请王爷不必以我为念。”
狄雄问过之后,丝毫没听他说什么,闻言没有什么反应。
韦长宜暗暗松一口气,片刻也不耽搁,起身向他告辞。狄雄挥一挥手,一个字没说,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