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68)
狄迈今夜所破乃是哥哥贺兰陶的大营,贺兰青处还有几万人马,距此只有几十里路,用不多久就能赶到。
刘绍点点头,神色如常,却在心中暗骂:果然是你小子干的好事!倒没想到是自己吃瓜站得太近的问题。不知狄迈所谓的“另有手段”到底是什么手段,但见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发问。
亲卫牵来一匹马,狄迈跨上去,也不多说,只嘱咐刘绍:“你在中军别动,我去各营看看,一会儿回来。”说完不等他回话,拍马便去。
他在军中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刘绍早已习惯,等他走后跳下了马,自顾自地拍打身上沙土。
拍了一阵,贺鲁齐上前来,举着一只手,看样是想帮他。
刘绍忙侧身避过,“多谢将军,我自己来,自己来。”
贺鲁齐就点点头,放下了手,却不走,仍站在一旁看他。
刘绍察觉到他的视线,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尴尬不已。
要是换到以前,他大可以转身就走,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何况被人救过一命?当下他只好声好气地问:“将军还有事吗?”
贺鲁齐答:“没事。”但仍然不走。
刘绍更尴尬了。肉眼可见的沙土已被拍下,他于是开始在身上拍起了肉眼看不见的土。
贺鲁齐又上前来,“我帮你拍后面吧。”
“不用,不用。”刘绍忙答,见亲卫正好赶到,忙招手让他们过来,“这事让亲卫做就行,哪能劳烦将军。”
贺鲁齐倒没坚持,让在一边,过一会儿忽然道:“你武功不好,下次注意一些。”
刘绍倒吸一口气,随即挂上一张笑脸,“是,将军说得是。”
“那我先走了,”贺鲁齐点点头,像是怕他不高兴,又解释道:“营里还有事。”
刘绍巴不得他快走,把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又悠悠吐出来,顺杆就爬,“将军请忙,将军请忙。今日还要多谢将军相救之恩,等收兵之后,定然携礼登府拜谢!”
贺鲁齐不仅没推辞,反而很高兴地应了下来,又看他一眼,上马慢慢地走了。
刘绍从后面瞧着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吴宗义来,抬手摸了摸脑袋,却摸到一手的沙子,忙又低头拍打。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狄迈回来,在他面前跳下马,把缰绳往旁边人手里一递,上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刘绍知道要是如实说了,狄迈怕是心态要崩,在三军面前现个大眼,就随口扯了个谎,说刚才碰到几个桑塔枝那的残兵,他神威天降,手刃数人,无奈马失前蹄,折了坐骑,正好碰见贺鲁齐,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就坐了他的顺风马,俩人一块溜达回来了。
狄迈不知道他刚从鬼门关里转过几遭,见他说话时神态轻松,身上又没有伤,便不多问,只道:“你下次乘别人的马。或者把他赶下来,让他自己走。”说完把头顶兜鍪摘了,套在刘绍脑袋上面。
刘绍闻言一笑,顾忌着旁人,没敢笑得太大声,但敢在狄迈面前这么笑,在旁人眼里也堪称放肆了,一时引得不少人偷眼看过来,“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狄迈也微笑一下,“迟早有的,你等着瞧吧。”
刘绍撇撇嘴,没当回事,又问:“你把煮熟的鸭子放飞出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狄迈偏头瞧他,对他眨了下眼,眼里含笑,吐出两个字来,“秘密。”
说完霍地起身,高声道:“都歇够了没有?准备出兵,追击桑塔枝那!”
刘绍整整衣衫,跨上了马,随中军一道向西赶去。
路上狄迈几乎不说话,神情严肃,一丝笑意也无,只有两只眼睛极亮,仿佛在夜里闪着光,有时瞧向刘绍,刘绍还以为他偷偷打了手电,故意晃他。
狄迈不说话,刘绍也不多言,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盘算:打仗不同于打猎,只会射箭是万万不够的,回头必须好好练一练武,起码要把刀法先囫囵出来。
经过这两次,他总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是在军中,就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根本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不是他杀别人,就是被别人杀。
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大军很快便开到。
桑塔枝那的这一支人马闻讯刚匆匆结了寨,但还不太成规模,狄迈只将人马分作两股,一股攻其东门营,一股围在外面,阻住各个寨门,不使一会儿有人逃脱。
这支人马的东营似乎全无准备,让狄迈的骑兵一冲便即溃不成军,溃军迅速冲击各营,将整个营垒搅成了一锅粥。时不时有人跑出来,被元涅率军围杀。
刘绍这次没再遇险,想遇险怕也不易。
桑塔枝那人全没料到狄迈的人马竟会来得这样快,见营门一破,就吓得心胆俱裂,战心全无。
狄迈杀入进去,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杀人就如宰猪杀狗、砍瓜切菜一般。
桑塔枝那营中的几万人不全是能作战的士兵,还有些族中的妇孺老弱,也被不加甄别、一道杀了。
这是草原各部多少年来的风俗,刘绍无从置喙,但他也不主动求战,只要没人冲到他面前,就按马不动,让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一衬,像他这般不杀人的简直可以称上一句活菩萨了。
也是战事顺利,一场仗打下来,倒也没人近他的身。
几万人不是仓促间能一口吃掉的,接下来的三天,狄迈率军追亡逐北,向西北奔袭百余里,连破桑塔枝那残部十数次,终于将其降服。
贺兰陶战死,贺兰青领剩余人马归顺,狄迈欣然受降,然而砍下他一只手以为警戒。
扎营之后,狄迈又召众将议事。
打了几场胜仗,帐里大多数人都喜气洋洋,也有愁眉不展者、强颜欢笑者,狄迈只做没有看见,照例慰劳几句,狄申忽然插口道:“大帅先是忽然变计,说要打贺兰陶东营,结果打了西面,他没有准备,遭了大败,这我看出来了,心服口服。但大帅后来对他说了什么?怎么我瞧他逃到贺兰青营里后,等咱们到了,他们那东门营好像全没设防似的。”
他虽是狄迈二哥,但在军中对他始终以“大帅”相称,并不自持身份。
连他都如此,族中其余长辈自也不敢在狄迈面前倚老卖老,见了他时无不毕恭毕敬,要么口称大帅,要么称一声四王爷,狄迈一概不推让,坦然受之。
狄迈微微一笑,让叱利兀替他说。
叱利兀当时在中军之中,听得清楚,忙道:“放走贺兰陶的时候,大帅说:‘等着,这次我还打你西营!’谁想贺兰陶让咱吓破了胆,竟然说什么信什么,和贺兰青会合以后,还真就在西营布下重兵,大帅一到就打他东营,一下就给他们打蒙了。”
众将哄笑起来,叱利兀又道:“后来他们两兄弟突围出去,大帅让人传信,说这次要打他们东营,他们不敢再信,就在西营加强了戒备……”
狄迈的六弟狄庆猛一拍手,“啊!结果咱们这次上来就打了他的东营!”
帐中又哄地一笑,人皆拜服,可叱利兀还没说完,扯着嗓子把笑声压下去,“还没完呢!后来大帅又让人传信,这次没说打哪里,只说让他们自己猜。贺兰陶哪还敢猜?人都吓得不行了,丢了魂儿似的,好端端从马上掉下来,活活给踩死了。”
众人又笑起来,互相瞧瞧,忍不住连连点头。
狄迈年纪太轻,帐里不乏有人比他大了一旬有余,或是比他多打了多少年的仗,忽然一下子都归他调遣,他们口中虽不敢说,可心中难免颇有微词。
今日见他用兵如此,算是开了眼了,不能不服他,葛逻禄人一向敬重英雄,既是服了,就是口服心也服,从此没有二话。
狄迈面带微笑,和众人一齐笑了一阵,忽然一扬手,帐中便渐渐静了。
他按着帅案站起来——不知是不是众人错觉,好像瞧着他踉跄了下——只见他揭去面孔最外面那一层笑意,露出里面的一层铁,视线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诸位,庆功的话先放在后面,还有一事是战前就说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