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56)
刘绍问:“陛下还有几日能到?”
“此行还有许多宫眷、大臣,车架极慢,估计还有一个半月……”辛应乾三句话不离自己人生大事,说完紧跟着又道:“本月十五日,刘兄可千万赏光。”
刘绍笑道:“一定,一定。”
辛应乾成婚当日,刘绍果然携礼前去祝贺。
进到院中,发现许多夏国大臣都已到了,座次按照官职大小一一排定,还分成了文武两侧,各占一边,尊卑极为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正要上朝呢。
辛应乾身着红衣,对宾客一一见礼,喜笑颜开,只是仔细看时,这笑容其实千变万化,不胜枚举:对着官职高的文臣是一种;对着官职高的武将是一种;对着官职低的,不管文臣还是武将,都是一种;对着并无官职在朝,却颇有令名的又是一种;对着家中亲戚,是另一种;除此之外,见了刘绍时,又是与众不同的另外一种。
他满面堆笑地亲自将刘绍引入院中,想让他坐在最前面,在宰相之前,刘绍自然推辞,自称是白身,想随便找一角落坐下,辛应乾又坚决不允。
两人来回推让几次,打了一阵太极拳法,最后折了个中,辛应乾引着刘绍在不前不后的一处位置坐下,寒暄几句,随后告了个罪,小跑回门口,又去招呼旁人。
刘绍看他远去,又瞧瞧四周,心中暗道:势利眼到这种程度,也可说是真性情了。
宴席刚刚开始,宾主还未尽欢,忽然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瞧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应乾大是败兴,不知是哪个没有眼力价的,赶在这个时候坏他的事,眉头微皱,挥开下人,自己亲自去看,没想到走到半路,正瞧见狄迈进门。
他吓了一跳,险些中途跌倒,狼狈踉跄了下,随后赶紧一握下摆,快步迎了上去。
狄迈一身常服,头戴金冠、系红缨,以为庆贺,昂首进门,见辛应乾朝着自己跑来,于是站定不动,等他上前以后,微笑道:“听闻辛尚书娶妻,本王也来凑一凑兴。”说完一挥手,身后就有一人上前来,双手送上礼物。
辛应乾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连连作揖,“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王爷肯拨冗亲至,实是、实是……”
他一时情急,居然磕巴起来,不由得心中暗急,可越急就越是磕巴,越磕巴就越急,居然就此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狄迈也不在意,视线越过他,在席间环顾一周,随后目光收回来,又微微一笑,问他道:“可惜本王来得晚了,倒不凑巧,不知还有地方能再加一席么?”
辛应乾咬了下舌头,忙道:“能,能,王爷说哪里话,真是折煞臣了,折煞臣了。”
他心想您瞧您这话说得,别说加设个座位,就是您老让我把这新郎官的位置让出来,换成您娶亲,那我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啊。
他擦一擦汗,不敢让下人接这礼物,自己亲自双手捧过之后,才递给旁人,随后引着狄迈上前,越过众人,一路去到正首,赶紧让人搬了一张桌案来,请狄迈坐下。
狄迈还在门口时,院中众人已纷纷向他行礼。刘绍也在席间,原以为朝他作一下揖便是,可谁知竟然看到左右之人一齐跪倒,他不好单独站着,只好一撩前摆,也跟着跪下去,一面跪,一面在心中暗想:好家伙,这是什么派头?
在雍国,哪怕他父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各部尚书等重臣见了他父王也无需下跪;先前在夏国时,无论是贺鲁苍还是狄广,也是一般无二,狄迈当时刻意巴结两人,殷勤备至,但也只是半跪而已,没有这么夸张。
刘绍原先只知道狄迈如今权势极大,已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给挤到了一边,却也没想到已经到了文武百官见他需要跪迎的地步。
他真要再进一步不成?
正寻思间,狄迈从他面前经过,有意无意地向他瞧来一眼。
刘绍一向脾气极好,却也不动声色,暗地里皱了皱眉。
“都起来吧。”狄迈走到正首,转向辛应乾,“今日是辛尚书大喜的日子,本王此来也是为了道一声贺,另外沾沾辛尚书的喜气。诸位该如何就如何,不要拘束,都坐。”
百官纷纷谢恩而起,极力装成不拘束的模样,可见他不坐,当下也没人敢动。
狄迈坐下来,按一按手,众人见状,终于各自落座。
先前狄迈进门时,丝竹管弦之声就已停了,这会儿院子里面静悄悄的,连人声都听不见。
辛应乾见众人看着自己,忙整整喜冠,又擦擦汗,脸挂笑容,赶紧挥动双手,招呼人又奋力鼓吹起来。
第122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二)
狄迈落座之后,宴席又继续开始。
辛应乾出身汉人,所娶也是汉女,所以婚礼是循雍人制度,同牢、合卺、结发等一一礼毕,新娘留在洞房,辛应乾则持杯答谢宾客。
狄迈头一次瞧见,觉着十分新鲜,不知那些个繁琐流程都有什么寓意,可是左右无人,也不好发问,况且知道这时候只要他说一句话,必然乐声骤停,便始终闭口不言。
然而他面容威严,不特意挂些笑容时,瞧着总让人心中惴惴,席间文武状似欢宴如初,可暗地里总是偷眼瞧他,打量他脸上神色,心中揣测他为什么忽然来了这里。
他们本以为狄迈日理万机,顶多坐一阵意思意思,很快就会起身离开,都不敢多饮,生怕酒后失仪,毁了前程,均打算等他走后再放开了畅饮。
可谁知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半点离开之意,反而还不时饮一杯酒、吃两口菜,就是不肯挪上一挪。
一时奇怪者有、恐惧者有、艳羡者有、嫉恨者有、自怜自伤者也有,不一而足。
辛应乾脸上笑容已十分勉强,找个机会,偷偷离席换了乐工。
他怕狄迈见席间只奏雍人音乐,以为自己心念故国,归心不诚,特意命人加急请来夏人乐伎,把一大半的歌舞换成葛逻禄的。
结果人是请来了,可随后就见一群壮汉在席间挥刀跺地,喊声震天,唬得一众大臣谁也不敢说话,一时尴尬无两。
刘绍不禁暗暗微笑。
席间雍人降臣甚多,而且归附不久,大多没见过这般阵仗,但刘绍在葛逻禄近十年,早就见怪不怪,不觉着如何,只是瞧着辛应乾这马屁拍得左支右绌、举步维艰,心中好笑,觉着看他脸色,倒是比看什么歌舞要有趣得多。
狄迈也露出些笑意,辛应乾瞧见,大吃一惊,忙把剩下的所有都换成葛逻禄歌舞。
他原本花重金从扬州千里迢迢请来了一个名妓,人唤小飞燕,杨柳细腰、能歌善舞,举国皆知其名,本打算让她最后登场亮相,一举震惊四座,既是显摆他的权势财力,也让在场宾客能够一饱眼福,谁曾想竟然用不着了。
但如衣绣夜行,遗憾非常不说,请她所费的重金,也已追不回来,思及不觉肉痛,不由在心中暗暗流下两行浊泪。
因狄迈在场,无人敢于离席。刘绍没旁人那些讲究,饮酒如常,渐渐想要解手,也不顾忌,起身问明道路,便去到后院。
见他就这么离开,辛应乾先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后暗道:这样会不会太恃宠跋扈了些?
他自觉同刘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日子在摄政王府中不常见到刘绍,心中很为他着急,于是几次委婉规劝于他,让他常去走动,早晚问安;见他身材偏瘦,至今脸颊微凹,姿容有损,常给他送些滋补之物,让他好好休养;还给他千方百计觅来些良药,让他每日早晚涂上;听闻他今年已三十有一,更是愁得几晚没睡好觉,怕他再过几年色衰爱弛,一朝被弃如敝履,让他这一番苦心经营尽数付诸东流,投在他身上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这么想着,忽然偷眼瞧见正首狄迈也站起身来,一时鼓乐声骤然小了,狄迈摆摆手,让继续奏乐,问了旁人几句,没让人跟随,也往后院走去。
辛应乾见状,怕后院的下人有眼不识泰山,侍候不周,忙把杯子塞进旁边人手里,小跑着往狄迈那边赶去。
他身上礼服繁复,虽然心急如焚,可是跑得不快,一直赶到后院还没追上狄迈的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