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102)
刘绍微笑着摇摇头。见状,荀廷鹤会意,也没再问。
两人又谈了许久,不觉夜深,荀廷鹤恍然惊觉,连声道歉,亲自送刘绍出门,嘱咐府里的车夫相送。
刘绍自己骑了马,但拗不过,只好上车,在车上对荀廷鹤道:“大人先回去吧。”
荀廷鹤点点头,却站着没动,又对他道:“世子今晚所言,教我受益匪浅,北伐之议,看来还需斟酌。今日太晚,改日定在府中设宴,为世子接风,也算是补上今天的谢礼。”说着微笑一下。
刘绍愣愣,客套几句,钻入车内。
车架慢悠悠动起来,车夫赶着老马走出半条街去,刘绍回头瞧瞧,竟然还能看见荀廷鹤站在门口,直身而立,似乎看到他回头,对他微微颔首。
刘绍赶紧转回身来,这才有空品一品心中的吃惊。
在他心中,一个人年纪增长,或是位高权重,都会难免变得越发固执,如果二者兼有,那就更不得了,好比一艘泊在海上的巨轮,你在舵上使出一千斤的力气,也未必能扳动这船转过几分。谁知道荀廷鹤的这艘大船,竟然这般轻松就能掉转船头,听了自己这无名小卒一言,就如此审慎对待。他简直敬佩起他来了。
跳下马车时,刘绍忽然想到,其实他和荀廷鹤早该见过,不巧错过了,竟是晚了九年方才相见。
第080章 边筹自古无中下(五)
之后的一个月里,刘绍又去过荀廷鹤府上几次,同他有过几番深谈,不知道荀廷鹤和洪维民在雍帝面前各自都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多久,他就收到吴宗义奉诏回京问对的消息。
因为刘凤栖的缘故,刘绍的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吴宗义进京之后,先星夜去了洪维民府上,第二天一早被雍帝私下召见,洪维民随侍左右,至于几人间具体的谈话内容,却不得而知。
刘绍隐约感到,狄迈迟早要南下伐雍,雍人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和两国的人毕竟都有些交往,心里实不愿两国交兵,就想着拖一天是两晌,既然阻止不了,尽量往后拖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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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着自己这个私心,急于知道吴宗义同雍帝的谈话内容,就想去他府上探探口风。
若是按照常理而言,他和吴宗义一向没有交情,别说交情,就连交集都不多,除了他被吴宗义杀败过两次、还被他亲手擒获之外,俩人可说是半点关系没有,吴宗义必不可能同他推心置腹,把御前问对的内容透露于他。
但刘绍心里有种感觉:他去找吴宗义,吴宗义未必就不会讲。于是借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携礼去到他府上。
下人将他引进会客的厅堂,另外一人忙跑去通报。
吴宗义过了一阵才现身,但步伐迈得很快,绝非洪维民那般故意拿乔。
刘绍见他走近,便站起作了一揖,“见过吴将军。”
吴宗义也还了一礼,喘气有些急,忙道:“世子怎么来寒舍了?请坐!”
刘绍没坐,忽然注意到吴宗义衣服上的褶子还在,显然是刚换了身新衣,心中困惑了下,但装作没看见,又道:“先前全靠将军在阵前搭救,我才得以重回父母之国。当日在将军营中,我身无长物,又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将军。正巧将军也回来长安,便特意备上了区区薄礼,以谢将军相救之恩。”
吴宗义向他搁在桌上的礼物看去一眼,又转向他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谢,多谢!世子快请坐!坐!”
刘绍坐下来,忽地一晃神,想起十来年前他刚来到这边的时候,落水被吴宗义救下,也是像这样提着礼物到他府上道谢。
吴宗义那时比现在年轻许多,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又是这样,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中间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谢礼,吴宗义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坐立不安,他自己也次次心怀鬼胎。
刘绍如今二度登门,已不像之前那样担心让人看出异样,暴露身份,被人当成什么邪祟给干掉。
他早就无缝融入,游刃有余,不忙着直入正题,先漫无目的地同吴宗义闲聊起来。
他同吴宗义聊起他的军营,聊起自己启程之前见过的几个将领,聊起自己回长安的路途多么遥远,吴将军也是沿着同一条路快马赶回,一定更是车架颠簸,舟车劳顿,说他回京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一下,就被皇帝召见,当真辛苦非凡,又说陛下一向体谅大臣,不是有要事相商,一定不会如此。
一副燕国地图慢悠悠展开大半,还剩下最后一圈,谁知吴宗义忽然自己抽出了刀子:“世子是想问,陛下传召,都问了我些什么吧?”
刘绍一愣,知道再拐弯抹角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点点头,“不知将军可方便说么?”
吴宗义盯着他,既没摇头,也没开口。
刘绍开始时还大方同他对视,后来不知怎么——大抵是心虚,又或者是什么别的,默默错开了视线,装作打量屋中陈设,两眼尴尬地乱转,手先把着椅子扶手,过了一会儿,放在腿上。
吴宗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引得刘绍看向他。
随后刘绍就瞧见那张一贯显得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就像大理石板上裂开一道缝隙,“世子想知道,自然言无不尽。”
刘绍心道:他果然肯说!随后下一个念头就是:好像“言无不尽”这个词,他以前说不出来,看来他这两年读了些书,居然也能拽文了。
吴宗义早在大同时,就收到洪维民的来信,信中问及他对北伐的看法,他写好回信,谁知刚发出两天,就又收到诏书,让他回京问对,诏书旁附着洪维民的另一封信,说陛下仿佛也有北伐之念,加上自己在陛下面前美言,称他“熟知虏事,精明干练”,陛下这才同意召他进京询问情况。
信中的暗示十分明显,吴宗义又是洪维民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前一天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府上拜访。
他没来得及说出多少自己的看法,因为洪相当头便说,北伐之意,自己也是赞成的,还意有所指地嘱咐他明天好好对陛下回话。
太详细的经过,他没有和刘绍讲,只是隐约透露出洪维民的意思。
刘绍心说:可惜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今天一早,吴宗义就进宫面见雍帝,雍帝果然问起他北伐之事。
吴宗义心里知道,陛下和洪相说北方正为了夺位群龙无首乃是一厢情愿,但他更知道,如果直言说出,不惟是在陛下兴头上泼了冷水,在洪相心里,也将被彻底扫地出门,于事无补不说,如果新换上的人只知道一味逢迎,局面还要更糟,于是并不直言反对,只是在言语中提及北伐的一应困难。
他决心使出缓兵之计,说现有边军不足以大规模远征,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需要粮饷,需要兵器,需要衣物,士卒需要训练,需要银钱,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眼瞧着雍帝脸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他不敢再说,只得把话又往回圆。
他当然知道,放任不管,夏国只会一天强过一天,动手需得趁早。
可比起倾举国之兵匆匆北上,他认为更应该像前面几次一样不断出兵袭扰,同时各地加强守备,等夏军南下,将其困死在长城之内。可看雍帝的神色,反而愈发变得不咸不淡的。
雍帝等他说完,不置一词,只让他回去后好好想想,思虑仔细了,再上一道奏表,详陈北上的一应困难和一应所需,随后就拂袖而去。
听说他回去后便对左右抱怨,说自古以来,那些个边将来到朝廷,有一个算一个,就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要兵要饷,有时为了这个目的,还会故意夸大敌人,以期把朝廷唬住,要什么给什么——这些话还是洪相告诉他的。
周宪是内廷之人,服侍雍帝数十年,深受雍帝倚重,洪维民与他交好,等雍帝话音落后不久,就从他那里得知消息,随后便转述给了吴宗义,既是爱护,也是敲打。
吴宗义自然会意,忙说自己知道奏章该如何写,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洪维民从他嘴里听到了“只是”两字,当即便翻脸怒斥,问他是不是翅膀硬了,打算另觅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