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5)
他等了等,见刘绍不说话,于是扬扬下巴,举起没牵辔头的那只手朝着他挥了一挥,然后转回身去。
夕阳轰轰烈烈地泼洒在他肩上,就像是从天上伸下的两只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第004章 春风骄马五陵儿(三)
刘绍吃过晚饭,吹着口哨回到家中,刚系好了马,就听背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又和那葛逻禄的小子厮混去了?”
他一个哆嗦,转回身去,甜甜笑道:“爹,您吓我一跳!”
刘靖冷哼一声,负手站在台阶上,里衣外面披了件外袍,鞋子趿拉在脚上,看来是正要睡下,闻声出来的。
他今年四十来岁,因着养尊处优,还没有老态,面皮白净,颌下留着短髯,略有稀疏,反而添了几分俊秀,让人看着十分舒服,只是他这会儿眼含怒色,瞧得刘绍背上发毛。
他沉着脸,背着手,板着腰,两片嘴唇一张,刘绍就心道:完了,又开始了。
“天天要你读书,你不肯读,要你好好习武,你又吃不了苦,让你学学朝廷的礼仪制度,你是左耳听右耳冒,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刘靖越说越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也就是占了你老子的便宜,用不着像人家一样十年二十年地寒窗苦读,天天斗鸡走犬,等加冠之后,躺着也有差使可领,要不然,哼,你自己考,科举、武举哪个你能出头?”
刘绍听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于某伟的一张脸,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在心中振声辩解:“我当了半辈子的做题家了,就不能好好享受享受吗?”
然而怕火上浇油,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是的,虽然说来奇怪,可这确实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人了。
上辈子说来就是一把辛酸泪,不提也罢,总之再醒来时,他先是吐了好几口水,然后没用多久就含泪发现,太好了,自己这次居然出生在了罗马。
平心而论,三年前刚来这边的时候,他也想着干点什么大事,结果没两天就意识到,不对,这和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
周围人个顶个的都是人精,他虎躯再怎么狂震,怕也收不了什么小弟,走不上人生巅峰。
那预知未来、当个半仙总行了吧?
刘绍这么想着,结果发现,他所处的这个“雍国”历史上根本没有,不知道是哪个无良的小说作者懒得下考据功夫,图省事自己瞎编乱造出来的,别说是他,就是换个历史学博士来了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转变思路,想我熟读唐诗三百首,来这儿当个当代文豪总行了吧?
结果又发现,这作者是打地鼠的出身,把他能出头的路全给堵严实了——“雍国”是架空的不假,可前代历史居然和他们通用,他会背李白杜甫,人家也会,甚至比他背得还熟,他绣口一吐,吐不出半个大雍,撑死了吐出半块象牙。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还剩下最后一条路——种田吧,让他利用自己那究极过硬的专业知识来改造这个原始的世界!
结果好死不死,他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一毕业就当了码农,平生最擅长的事是把别人造的轮子fork过来自己凑活着用。
所以三天之后,刘绍就看破红尘,彻底躺平,努力把文化水平提升到能读明白繁体字之后,就不肯再多用功,时常出去骑马打猎,逐兔呼鹰,开始幸福快乐地享受他的罗马人生。
然而家里还有一位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刘靖看儿子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他没听进去,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就罢了,这天下毕竟姓刘!你身为宗室子弟,如此不思进取,是要将祖宗基业置于何地?”
刘绍面有愧色,仿佛痛心疾首,内心早已神飞天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顾炎武的话么?这怎么连清代的典故都用上了。
那边刘靖还在继续,“你知不知道,现在局势已不同以往,北面……”
“好了,好了,绍儿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刘绍一听这声音,两眼一亮,忙借坡下驴道:“娘,您让我爹消消气。渴死我了,我去喝口水啊……”
一个妇人从刘靖背后走出来,轻轻掩上了门,正是鄂王妃。
她头上不戴发饰,肩上也披着衣服,虽然已年近四十,却仍能看出姿容清丽,美艳动人。
一般来说,看到这样一张脸,天大的火气也没了。可刘靖兀自有余怒未消,“国事日非,哎!他——”
“老爷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王妃从旁打断,为了给儿子开脱,掰着手指把全京城上下所有的反面典型都给拉到了自家院里。
“那些个公子哥们,远的不说,就说顺王爷家的公子凤栖、靖武侯家的远志,还有解家的小儿子,哪个不都是玩玩闹闹的?这些个半大小子,正是爱玩的年纪,不放他们出去,他们还不把家给掀了?等到了加冠之后,长大成人了,绍儿自己就收心了,还用咱们做父母的多操心么?”
她怕拉来这些人还不够分量,安抚地看了刘绍一眼,作势又挑了个话头,“再说了,老爷年轻的时候……”
刘靖见妻子铁了心要回护儿子,沉重地叹了口气,将鞋穿好,平心静气地对刘绍说:“罢了,你去书房等我。”
刘绍看父亲火气收了,虽然不知道他叫自己过去是要说什么事情,但还是松了口气,对母亲咧嘴一乐,转身去到书房里。
刚摆弄了两下笔筒,刘靖就进来了。
“刚才问你,你还没说,你是不是又去找葛逻禄那小子了?”
刘绍一愣,知道父亲还不清楚自己和狄迈的事,所以也不慌张,点点头坦然道:“啊,是,一块打了会儿猎。”
刘靖在书桌前坐下,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怎么措辞。
刘绍见他如此,也是一愣,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刘靖才开口,“知道你和那小子玩得好,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几次,让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你都不当一回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你去。你平时怎么玩我不管你,但我现在要说的是大事,你再不听,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于你。”
刘绍见他说得严重,更加一头雾水。
刚才刘靖说了一句“国事日非”,他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
听说近来北面不大太平,为了那边的事,朝廷上争来争去的,吵得很凶。不过刘靖在家中很少提及朝里的事,他也不爱多问,因此具体情况他倒不清楚。
左右天塌了也有个高的顶着,他又不是这里的人,抛头颅洒热血怎么也轮不到他。
“你以后别再找那小子玩了,”刘靖严肃道:“尤其这几天,最好门都别出,也别去找你那些个狐朋狗友胡闹……你这性子也该磨磨了,再过两年就要成人,还没个正形。”
刘绍愈发奇怪,“爹,是北面出什么事了么?”
刘靖看他一眼,并不多说。他越是不说,刘绍就越是好奇,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他这老父亲都守口如瓶。问得多了,一个不耐,又怒斥道:“你这劲头,但凡拿出一点用在正事上面,想想怎么上报朝廷,下安黎庶,我也不会如此。可你如此纨绔,朝中大事,我敢和你透露半个字么?”
他这样一说,刘绍自己也觉理亏,摸摸鼻子,替自己找补道:“爹,人家王安石都官居宰相了,不也酸溜溜地说什么‘愿为五陵轻薄儿’,‘斗鸡走犬过一生’么?说不定他见了我,反而还挺羡慕呢。现在天下太平的,也用不到我什么,再说朝中那么多股肱大臣,也不少儿子一个。”
“呵!‘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刘靖冷笑一下,不知想到什么,眉头一皱,现出几分忧虑之色,片刻后回过神来,看着儿子摇了摇头,低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