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62)
即便是陷阱,也得跳进去。
因为,捡了它,还能设法搪塞出脱。即便实在没法将自己从中拎出去,断送的,也仅仅是一个人。
而如果陷进去的是明楼,国共两条线的中枢都要瘫痪。不知又要多少人花多少鲜血和心力去重新铺路。
所以,看似有选,其实无选。
他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
但他没有辩驳,没有陈说,只是认了错。
这些并不需要说出来,因为没有必要。
说出来不能改变什么,除了将多余的负担加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些辗转曲折的思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弃车保帅,很公平,很合理,很必要。
这样就很好。
明楼缓缓道:“这是个分明的陷阱,你不该看不出来。特高课既然已经对领事馆结网搜查过几遍,便不可能独独遗漏那块表。南田所站的地方有面小镜,即使背对着,也足以将表所在位置的情况收入眼底。”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想,但并没说出口。
“是我失察。”
“你没留意那面镜子?”他声色不动地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
坐在后座上,明楼看不到前面的人的表情,他只是凝视着他的后颈,视线之中,白皙脖颈优美的弧度略微一僵。
于是,明楼什么都明白了。
他其实注意到了那面镜子,也预估到了这种可能。
荆棘鸟是自己把胸膛抵上粗硬的尖刺的,它在鲜血染满胸膛的时候歌唱,就像并不疼痛一样。
“我的疏忽。”
听着这个答案,明楼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他自投罗网,生死不计,然而并不想要他知道。
风雨喧嚣,时至今日,他早不是讲究爱的人,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溺。
他的甲胄太重,城墙太厚,轻易不能穿透。
但有人穿过无涯的荒凉和空寂,穿过漫长的黑暗和廖落,穿过一切可见和不可见的屏障,沉入他心里,塌陷成漆黑不见底的漩涡。
残垣颓壁和满目萧瑟被一步步走成了织锦华年,这个人在背光之处,对他说:“我会保护你,到不能保护为止。”
可是,以挺直的肩背树起的铜墙铁壁,在坚执之外,同时也是单薄的。
明楼目光凝注不动,并不挑明事实,只谈眼下的事:“你拿走了证据,南田洋子会盯上你。”
“是我的错,我会扛下来。”
明楼又缓缓道:“你可能会没命。”
过了一会儿,明诚才轻轻说道:“我很抱歉。”
“但是,我不允许。”明楼一字一句沉声说道:“我不会允许。”
他眼中掠过一抹厉色,声调却一如平常:“南田既然没有立刻拘捕你,就代表着,她想放长线钓大鱼。她一定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期待借由你顺藤摸瓜,钓出更大的猎物。那么,你完全有可能争取到转圜的时间。”
明诚目光一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您已经有了计划?”
“先发制人,反守为攻。回到家后,立刻跟她联系,坦承这件事,伪装跟她站在同一阵营要用手表引人上钩的立场,同时,给她一份她拒绝不了的饵料,争取她的信任。然后,借助这段周转的时间,布一个大局。”
四天后,毒蝎收到密文:电令毒蝎于星期三下午两点,梧桐路设伏,袭击汪伪政府要员明楼座驾,清除明楼。
猝不及防,如同一道晴空霹雳兜头砸下。
为国尽忠,这毫无疑义。但对自己的大哥下手,若非断情绝义,如何做得下去?
明台陷入了人生中最大的两难。
行动的前一天,明楼办公室里。
明诚低声问道:“明天,明台会去吗?”
明楼不假思索:“会。这两天,他的情绪极度挣扎,所以他一定会去。”
“这是你想要的吗?”
“是,只不过……”明楼顿住,不想再说下去,心里百味杂陈。
明诚沉默了片刻,轻轻说道:“这次行动计划,已经难为了明台。”
他的声音温和而宁静:“你……就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他走到明楼的椅背后面,徐徐按揉他的太阳穴:“你如果暂时不愿见他,那就不要见。”
明楼没有答话。
明诚微微弯腰,去他耳边,低语道:“一直都太忙,在上海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山顶的日出是什么样子。”
明镜去了苏州,明楼即使不归,也不会有人问责。
明台既然决定大义灭亲,谁能确定,他不会半夜发难,采取较为简单的方式在明公馆动手?
轻和的气流湿热地拂过耳廓,没有执意要求,却让人无法拒绝的姿态。
明楼沉吟道:“今天晚上……”
“不行么?”明诚轻声问他。
闲情逸致与他们的生活像是两个平面,明诚也不是那种临时起意的人。所以明楼知道,他其实只是不想让自己回家而已。因为,现在的明公馆不再是温柔的港湾,而是随时可能化身喋血的鳄鱼潭。
但他不会说出背后的真意,只以要求陪伴的方式说给他。
像绿色的霖雨,沾衣不湿,温存地拂过。
明楼说:“那就找一座高一点的山吧,等黎明到来。”
第47章 在我而言,所有的声色滋味,没有你,便都没有
到了山顶,俯瞰下方,整座上海城仿佛都踏在脚下。
“年少时经常来,坐一坐,吹吹风,理理心事。”明楼说,“不过现在回了上海,倒是一次都没来过了。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这地方。”
“一个人?还是三五同好?”
“一个人。以前走的也不是大路,而是从这下面爬上来。”明楼以皮鞋尖点了点脚下的山壁。
明诚审视了一下近乎直立的地形:“那时候还在读书吧?就能攀援上来?”
“不算什么事,简单得很。”
明诚轻笑。明楼当然是自负的,只是通常不会表现得太明显而已。学生时代没有过专门训练,不会有多轻松。但明楼会希望在他面前无所不能,任何时候。
他只问:“要是中途体力吃紧怎么办?”
“找个方便受力的位置略为休息一下,然后想着,我得快一点,家里还有个小家伙等我买糖回去。”明楼拉过他的手来,轻吻了下。
那时候,他给他买不同的软糖、水果糖、奶糖,然后看他含着糖、腮帮鼓起来的模样。
带着棱角的软红薄唇沾着一层黏黏的糖汁,各种颜色的,生鲜又甜蜜。
“为什么总是买糖?”
“漂亮的孩子,谁都会想要哄他的。”
“从年纪上来说,明台更小,也更可爱。”
明楼微笑着摇摇头:“你最漂亮,也最乖。”
明楼第一次知道他很乖,是在看到他手上擦伤的时候。
他和明台在一起,穿着学校夏天的西式制服,短裤长筒袜配小白衬衫,细胳膊细腿的,肘弯红了一块。
“手怎么了?”
细白的牙齿在下唇轻轻磕了一下,明诚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明楼不动声色地端详两个孩子脸上的神色,心里有了数,但并不戳破,只说:“下次小心些。”
到了屋里,他给他上药。
纤细的手臂白生生的,皮肤细腻微潮,有了点什么伤就特别显。明楼略微侧首,看了明台一眼。
等到明诚走了,他才向明台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方子毅嘲笑我。”明台嘟囔道。
“说你什么?”
“他说没有哪个家里是仆人和少爷一般用度的,衣服吃食文具都是一样两份,这哪是仆人,分明是家里给我备的童养媳。”
童养媳?明楼微皱一下眉,小学生已经会用这种词汇嘲人了?
“所以明诚去找你的时候,你向他撒气,把他推地上去了?”
明台抿紧了嘴唇。
“除了推,你有没有骂他?”
“只说了句丑八怪才不是我媳妇。”
“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不对。”
“错在哪儿?”
“不该推人,不该骂人。”
明楼笑了笑,说:“这是其中一个问题。我们明家的庭训是,任何时候,不可仗势欺人,即使是仆人,我们也要以礼相待。何况,明诚并不是仆人。他忍让你,自愿为你遮掩,这不是理所当然,而是人家的教养。作为明家的少爷,本该是你在礼仪上比他做得更好才是。”
明台若有所思。
明楼又说:“不喜欢被人嘲笑对不对?”
明台点头。
“那么就反击回去。但是,得要是那种有效的反击。你向明诚撒气,于事无补。方子毅不会平白无故惹你,你是不是占了他什么东西,荣誉或者是喜欢的物事?”
明台想了想,说:“今天王欣送了我一盒饼干,说是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分我一份。方子毅平日里怪爱围着王欣的,但人家没给他。”
“打蛇打七寸。明白对方的弱点在哪,就不难知道怎么加以反击。将所受的气原样奉还,甚至加多一筹。明白吗?”
明台眼睛一亮,说:“明白了。”
明台出去后,明楼想,明台很聪明,就是孩子气性大,有时会没心没肺。
明诚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就懂事得多,几乎不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克制和胸怀,可爱得叫人心疼。
得对他好一点。
他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容易高兴,但是,第一次送糖果给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含进嘴里,抿在舌尖上,眼睛亮晶晶的。
他喜欢这个。
所以,明楼每到一个商铺,必然要问有没有什么时新的糖果,然后买了带回去。
有花朵形状的,有植物形态的,有蝴蝶,蜻蜓,还有长长的丝带样的……
想让他开心。
那时候,他还没有百炼成钢,是个小人儿,秀气而柔弱。
小仓鼠般鼓着腮咀嚼的样子像是一幅画,生动极了,鲜活极了。
叫人想一直看下去,不计年月。
世道纷乱,非一日之寒,可看着他,却像是春风和暖,桃红柳绿。
小小的世外桃源。
“现在想来,我是有私心的。”迎着山风,明楼喟叹一声。
“什么私心?”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像喜欢一个好孩子那样喜欢他。但事实上,他不会对别人这样。
那些做派,其实是下意识的,要那个孩子依赖他,喜爱他,始终忘不了他。
“我记得你,很重要吗?”
“如果不考虑我的身份,”他望向明诚,“它就是最重要的事。”
头顶星幕低垂,脚下万家灯火,是倾力守护的存在。
“我明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可生命不光是呼吸,还得感觉到自己活着,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在我而言,所有的声色滋味,没有你,便都没有。”
明家在山顶有个别业,木质的房屋里,壁炉里烧着木柴,温暖和煦。
在温软的白色羊毛地毯上,他们肢体交缠。
明楼压住他,温柔地吻他,腰上却顶得极狠。
明诚顺应他的节奏,慢慢收缩身体应和,下面是湿的,睫毛也是湿的。
这是一场漫长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