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60)
让人渴,即使拥有,也还是渴。
想要按住、扣住、抓住,甚而是,囚锁。
良久,一切复归平静。
“如果早几年……”维持着联系的状态,明楼慢慢抚摩他淡淡浮出的脊骨,轻叹了一声,声音中有分明的惋惜之意。
湿潮的眼睛睁开,明诚眉宇间流露出疲惫,神色依旧是温存的:“如果早几年,不一定是好的。因为……我未必准备好了,您也一样。”他眼中浮现一缕追想之色,语声平和,“等待……其实是件很好的事情。”
生长本身是需要孕育的。而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需要等待的。等待就是一个不断意外收获的过程。因为可以思考,可以憧憬,还可以体验酸甜苦辣,每一个坎坷,都有可能获得意外的收获,得到内心世界的重组和整合,从而使自己进一步被锻造。
岁月带来磨砺,也将心态淬炼成熟,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是最珍贵的礼物。
他挨近明楼,轻轻吻了吻他唇角:“所有的时间都不会是空费。所以,我觉得,一切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由时间的话题,明楼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他吁了口气,说:“我们还需要撑过五年左右……”
他的话没有说完,明诚却猜到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这场战争将要持续的时间。
任何战争归根到底都是经济的博弈,亦即后勤的供给。像日本这样资源匮乏的国家,不管现下如何气势汹汹如狼似虎,其实,无力维持太长时间的战争。作为经济学者,只要对经济数据做出评估,便可推测出它发动战争的时间容量。
明诚回忆了一下相关的资料和数据,思索着说:“日本已经在后勤上出现麻烦,国内去年就已开始物资配给,美国又断了对它的战略物资供给。这种情况下,它不可能再坚持五年,除非,它能开辟出稳定的资源点。”
明楼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为了解除困境,日本会开启新的战区,夺取某个丰富的资源点。”
“离它比较近的石油点……”明诚想了想,说:“它会对东印度下手?”
明楼肯定道:“日本的经济学者应该会做这样的建议。”
“但东印度外有屏障,并没那么容易得手。除非……”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明楼颔首:“既然已经被美国逼迫,又何妨彻底撕破脸皮,拿菲律宾下手,撕开一道缺口?”
“菲律宾在美国控制之下,如果选择这条路,就代表日本要正式扛上美国。”
“不错。所以,这不是短期能做的决定。但为了资源,为了未来更多的利益,以日本的野心,军部高层最终应该会如此选择。”
“这是您的机会。”浸着汗水的眉目闪动一下,几乎是转瞬之间,明诚就想到在这场博弈中明楼能做的事情。
明楼亲了亲他唇角:“你太了解我。我既然在日本人的怀疑圈中,便不能只被动防御,而应该提升自己的价值,让他们日后纵然抓到些蛛丝马迹,也不愿意轻易对我下手。我要提交一份报告,你帮我拟初稿。”
明诚应了,端详他面上神色,忽而又轻声问道:“如果有选择,您更愿意做一个单纯的经济学者,对么?”
明楼移转目光,看向窗外一截光秃秃的枯枝,叹道:“虽然我通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的确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被发现,被捕,于我不是坏事,而是一种解脱。因为那意味着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哪怕是身上背着镣铐和锁链,但却可以堂而皇之宣称自己是中国人,而非汉奸走狗。”
明诚眼神一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只要您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永远不能这样想。”接着,他放柔了声音,“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想,但是,您不可以。您明白的。”
他下了床,随手披上衬衫,掩住身上的淤痕,走到画架旁,伸手掀开盖布。
画纸上是一方仿佛与世隔绝的世界。澄澈的溪流,遍地的花海,清溪草畔花丛旁,立着座小楼,上面爬满了经年的蔓蔓青藤。似有风起,颜色不一的花朵被卷起来,有淡紫色、浅黄色、素白色、碧青色、嫣红色。它们是熏衣草、雏菊、依兰花、白松香和龙舌兰。
这是明楼曾经送给他的玻璃纸镇里的景色,他把它复现在画纸上。
明楼曾经说:“我把它叫做家园。我以后就想住在这样的地方。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转身,凝视明楼,慢慢说道:“这是你曾经送给我的家园。”
“你画得一模一样。”
“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明诚平静地缓缓说道,“在那之前,我常常想要死,因为世界是全然的黑暗。”他第一次对他坦承自己不愿现于人前的痛苦。
他顿了顿,说下去:“然而,你让我得见一线天光,从而能够挣脱既定的命运,懂得思索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明楼轻叹一声:“那应该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明诚声音带着一丝回想的悠远意味:“那之后,又过了好些年。我求学,去了法国,又去了苏联,进了伏龙芝,又入了红房。我不断地在生死边缘挣扎,每一次出任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但不管面临什么样的情形,拷打、药物、饥饿,甚至是五感剥夺,我都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生的可能。”他一字字地说:“我想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你。”
他平淡说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身边有谁,又和谁在一起。于我来说,那没有那么重要。我知道的是,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看到你。”
明楼目光微动。
略停了停,他继续道:“现在,我更加不想死。因为时至今日,我已经知道,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算天下人都谩骂误解,对我来说,那也没什么紧要。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觉得快乐。因为,在我心里,不管在多么混乱的战场上,天空的太阳也只有一个。”
明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明诚已经走回他身边最切近的地方,深深望着他,带着叹息的柔软声音轻轻响起:“在我的一生中,你给了我最温柔的谁都无法代替的光亮。那么,反过来,我能给你光亮吗?”
第45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番话事实上意在言外,本质冷峭:身家是必须放下的,尊严是需要被忘记的,荣辱是不能虑及的。不管怎样被误解,都得承受;不管多么痛苦,都得忍耐。永远、永远不要去想,有一天以牺牲作为解脱的途径,从而得以恢复名誉。
但这些是不适宜宣诸于口的,不管你试图怎样强调它的正确性,它都会显得过于尖锐,容易使谈话陷入僵局,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选择什么姿态、扮演何种角色,能让人不起抵触地听下去,就是最重要的环节。
因此,他选择了迂回路线,不提政治性,而是回到人的层面上,以自身的情感和境遇去隐言。
他的话语背后是冷峻的事态,然而,以缠绵而执著的感情为底,会让人自然而然地听下去。于淡然陈述中,有些东西会不动声色地渗透入耳、进心。
倘若有人把你视为独一无二的个体去专注和关心,你是无法拒绝本能的倾听的。
揭出现实残酷面目的同时,他实际上也在承诺:会一直陪伴,在撕裂的世界里,在剥离的是非中,在恒久的黑暗里,在无尽的沉沦中。
明楼听得懂里面的意思。寒意深重的内核,却以如此柔情百转的方式说出,玲珑心思和温润熨帖尽在其中。
他在这一行里的年月太久。曾经意气风发,曾经锐气凛然,但被太多的血洗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红色的信念未尝变过,心态却慢慢变得苍老。日复一日的周旋和欺骗,身心俱疲。
不得不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其中不乏跟自己的本意完全背离的。
日居月诸,无路可退,那么,便只会变得越来越凶残,越来越面目模糊,越来越不堪……直至焚身地狱。
所以,不是没有过某些瞬间,动过被发现了也无妨的危险念头。
知道这样的想法并不合适,但它带来短暂的沉沦感,缓解内心结郁的痛苦。
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而不是漫长没有止境地浸在污泥里。
而明诚所说的归结起来不过一句话:你必须被污泥掩埋,但我会和你一起,直至尽头。
他轻轻一叹,伸出手臂将人抱紧,胸膛相贴。
像扭曲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枯芜的岩石于缝隙里绽出星点青碧。
世界混乱无序,但总有一段月光,清明地落下来,铺满温柔的温度。
地狱岩浆如炙,却不是不能开出花来。
内心奇异地变得平静,莫名安定。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糟糕,身上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负荷,但是,不可碰触的地方被月光漫漾,曾经鼓荡过的暗流,终于觅到安靖的归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我不该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抱怨,因为,它让我遇见你。”
即使世上所有的光都熄灭,月亮却总是在的。
明诚从销毁间取回的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里面,透露出了决战在即的信息,上面高度重视,下了命令,一个星期内截获日军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
情报太少,时间太仓促了。
明楼站在办公桌前,听完明诚解密后的命令信息后,眉头微锁。
“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明诚说,“压力很大。”
他不用说任何话,明诚就知道他忧虑的是什么。
“必须拿下来,别无选择。”明楼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几成把握?”
“不足五成。”
“想法子,帮帮他们。”
回到家的这几天,明台一直琢磨着明楼的身份。
单纯的汉奸吗?不太可能。这么多年来,明楼都没有流露出附逆为奸的政治倾向,得遇到什么变故,才能这样突变?再者,嫉恶如仇的大姐居然容忍大哥安静地待在家里,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信号。
明楼不给他答案,他就得自己去找。
他被打发出来给家里买花,在花店“巧遇”明诚。
不大的花店,天顶是透明的。
店面中绽放着温室栽培出来的各种反季节的花朵,让人油然而生春意正浓的错觉。
明诚站在天顶透下来的温和的阳光中,面前是一片淡蓝色的风信子。寻常的事,寻常的景。但,一切喧嚣涌过来,却陡然停了下来,那一方天地中,样样沉静,事事安定,似乎时光都能流淌得慢了。
关于大哥的答案,恐怕只有明诚能告诉他。
他走过去,说:“风信子的花语有些特别,在柔软之外,还有坚定、注视。”
深潭般的黑眸浮现一缕温柔,似月光浅浅漾过,明诚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瓣,指尖自然流露出温存。
微小的神情和动作,让知道内情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无由移转的感情。
明台想:原来,他是一直喜欢大哥的。若不是淌过了十数年的时光,不会有这样千回百转的入骨缠绵。
他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漫长的等待带来的不是磨蚀,而是像被洗过的瓷,越见光润和剔透。
明台忽生一丝感伤。
人世熙攘,是否会有一个人能够不计时光别无选择地对自己?或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