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18)
明诚缓缓抬手,修长手指牵拉琴弓。久违的旋律再度响起。
高木的视界之中,隐隐浮现出居酒屋的灯火。
在渐渐暗下来的傍晚,在染着薄樱味道的风里面,温暖的橘色灯光。
穿着浴衣的恋人们说着言不及义的傻话。
天边一朵朵亮起的烟火。
非常好看。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那个世界消失了。
他定睛望去,依然只看得到窗口的明诚,眼角眉梢都关情。
世界消失,但并不熄灭。
好的演奏,必然是要演奏者本身先投入进去的。
战争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庞大系统里的每个个体其实都是人而非机器这一点。
那么多的人畏惧他,害怕他,咒骂他。做个机器,才会让事情变得比较轻松。
那些压抑、背负、挣扎、怀念是不需要存在的。
可原来它们其实并没有湮灭。
这不是一首日本的曲子,而是中国的,叫做涉江曲。
音乐的语言,是跨越国界的。于不同种族的人心中,所会引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但内核是一致的。
明诚说,这首曲子暗合着一首诗的意思,那首诗是这样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精通中国文化,当然解得出其中荒凉的意味。
每个人,不管强大或是弱小,在莫测的、未知的命运面前,都是微渺的存在。
你不能提前预知自己会跟谁相遇,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要跟谁别离。
相遇和别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课题。
他又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明诚脚踝上的伤痕。
那种强制性的、枷锁一样的印记。
那是潜意识里,想要留住一个人的表现。
谁都会想要留住他的。
他身上有一种宁谧的安定的力量,会令人觉得自己被人理解,像个活人。
明楼按熄了第三根烟蒂。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他清楚地知道怎样将车体隐藏在树荫后屋主视线的死角里,同时又使得自己能够望见这家宅邸的窗口。
这个宅子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小洋楼,而是中国式的,窗子的构造古典、考究,是画景般的窗棂。让人想起一句诗来: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明诚就在这幅画里,执着一把小提琴。
那不是中国的东西,原该不合中国的味道,但明诚站在那里,却极之自然地将自己融了进去,成了画中一景。
他似乎能将自己融入任何情境。
夜风裹挟着弦上的声音,吹到耳边来。
明楼是懂音律的,听得出这首曲子的意思。
那些幽回婉转,反复陈说的无非就是: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晚的月正好,润泽的月光泄下来,像银霜铺落。
虽只是一轮半月,然却是恰好的。毕竟,月盈则亏。凡事皆不可太盛、太满。
银白色的月光勾勒出青年静切的眼眉,一双仿佛盛得住月光的眼睛。
空气中有灰尘柔软地陷落。
高木一步一步地向窗口走过去。
于是,明楼看到的人影,便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甚至也能想得出,高木眼中所看到的,乌黑的头发,清宁的眼睛。
寻找家园的冲动我们称之为乡愁。
在一条漫长的、孤独的路上,我们会邂逅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是如过眼云烟般,过了就忘了的。但有的人,却会烙在心上,如同朱砂。
明诚应该曾经在这个高木身上做足了功夫,所以才会被人记得,岁月不改。
明楼想得丝毫不差。明诚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本来被人怀疑,现在洗清了嫌疑,反而会更加得到信任。
不管高木心底有多少想法,总有一分愧疚在心。
那么就把这一分放大。
他在病床上挣命,麻药退去后全身都是疼的,但依然是安静的。
高木问他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几句话,归纳起来无非就两个字:“不恨。”
也确然是不恨,对这个个体。
民族不同,立场不同,别人也只是尽职地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只是那工作对中国人而言,是恶劣的。
所以,如果要恨,也不会是出于个人情绪,而是民族立场。
尽管有的时候,真的是很疼。
在他睡着的时候,高木又来了一次。
他睡得很浅,他一向没有睡沉的权利。
他听见高木在病房门口,向人要了巡床记录。
过了一会儿,有人静静推开门,轻轻走进来。
他闻到来人身上的味道。在紫苜蓿的本味之上,淡不去的血腥味。
高木的味道。
床的一角陷下去,来人望着他的脸,望了很久。
那时,前一阵剧烈的疼痛刚褪去不久,他的睫毛和额发都还有些湿,粘在脸上,应该有些狼狈。
唯独表情是平静的。因为很习惯痛苦的缘故。
有人伸出手来,把他垂落在眼睛上的额发轻轻拨开。
那手是冰凉的。
他知道,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地把自己当成那个人,去揣想他的心境,寻找他的弱点。
因此,他能够理解这个对手。
这个人孤独地走在一条路上,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而在这条路的沿途之上,是仇恨、谩骂、怨怪、攻讦。
他像机器一样伤害别人,内心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就算武装得再好,总也有一丝缝隙。
所以,他给这个人的,是一张安宁平静的面具。
这张面具其实又最好扮,因为他的个人情绪确实被压缩到几乎没有。
后来,他设计让高木救过自己一次。
几个黑帮中的渣滓,他知道他们私下里向日本人提供情报,为了钱。
这样的人,自负而易怒。挑拨起他们来,一点不难。
他故意让自己被他们堵在一个街角,身上挨了一些拳脚。
那条街跟高木必经的路是相接的,所以,高木看到了,从车上下来,救了他。那几个人理所当然地被处理掉。
他有意让自己受了高木的恩。
受恩和施恩一样,都是可以加深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方式。
至于小提琴,也是一样。
音乐是最隐晦而又安全的语言,用嘴来说理解是突兀冒进的,而以音乐来说出,却既含蓄,又温情脉脉。
他拉了一首描摹乡愁的涉江曲。
好的音乐,演奏技巧是其次,至重要是感情。所以,他将自己全心融入进去。
恰好,这曲子的意,是将游子拟成思妇,宛如恋爱一般的怀念。
他想着明楼,而将这首曲子拉出。
情真意切,自然动人。
高木走过来,说:“我始终拉不出这样的感觉。”
“或许是,少了一些感情上的东西?”
假如你不曾没有希望地爱着一个人,那么,大概是无法传达出那种意味的。
明诚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于是,凝在他眼里的那一段月光,在那一瞬看起来几乎像是泪光。
那是一种遥远的不可企及的东西,令人眼睛被刺得有点疼。
像有什么物什在胸口上重重地一磕。
高木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掌中的皮肤很薄,所以很容易落下指印。
突兀的暴戾的心情。想以更重的力道,在上面留下痕迹。
明诚忽然倾身靠了过来。
高木抱住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在不断地发抖。
被病痛折磨的清晰的喘息声。
被带到床上去以后,明诚蜷着身体一直颤抖,他很疼。
高木没有说话。他一直是个加害者。
两年前在医院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可能落下后遗症的。
但他没看到过,便也就当作不知道。
而现在,是这样清楚地摊开在他面前,他所造成的……加害。
明楼感觉自己的烟快要抽不下去了。没抽过这么苦的烟。
窗口的人已经消失了。
当两个身影叠合为一的时候,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他的手指。
他丢开那根烟。
以他的视角,他只能看到明诚依向高木身上,然后被抱起来。
至于之后的,他就看不到了。
明诚不可能杀高木,因为这种情况下摘不掉自己的嫌疑,会令身份暴露。
那么,他们会干什么?
没有任何切实的东西来做判断,夜晚的风流水一样滑过,只有想象可以无处不在。
半个小时后,屋里的灯灭了。
明楼又静静燃起了一根烟,看着它一截截化为烟烬,像倒数计时的沙漏。
他的眼神冷得像经年不化的冰,在最深处,却又有星点烈色,像地狱焚身的火。
不能做任何事情。
他不知道明诚的打算,也不知道屋里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他更没有任何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对明诚还是对高木。一旦暴露,万劫不复。
天光一点点地暗下去,又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一夜过去。
第12章 就像把珍贵的瓷器打碎了之后,再一片片地粘合起来
一切都是策略。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诚就知道这是个不能拒绝的邀约。
高木说已买好票准备明天回北平,于公于私,拒绝对方都是不合宜的。
挂了电话,他就开始思索。
既然必须得去,便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他将目前的形势在心中过了一遍。
明楼的事情眼下应该暂时能过关,但以高木的敏锐,发现什么疑点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
高木的手段,是可以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将一线儿的人都扯拉出来。
高木在的时候,他们这条线基本上是在潜伏,以获取情报为主,很少执行暗杀。因为高木有太强的还原现场的能力,能够根据暗杀现场的痕迹推测出作案手法、实施方式、撤退路线等等。
这种人搭配上情报能力出众的南田洋子,不啻是双倍的杀器。
而他们目标明确,直指明楼。
最好是想办法让高木迅速离开,且不想要再回来。
就算有什么疑点,也要让他全部托付给南田,而不是自己继续参与。
高木不是那种愚蠢的侵略者,简单粗暴地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他清楚那是很不稳固、极易破裂的关系。
高木更愿意用跟人交好的方式去控制人心,是他见过的对中国人最客气的日本军官。
这份客气背后隐藏的并不是善意,而是无处不在的查核和验证。他干的就是揪奸的工作。
高木从不无来由地对谁好。至少,对中国人,是如此。
高木和他交际,当然是要利用他,可是,又并不只是利用他。
他对高木做了情感投资,是有利息返退的。没有谁的心是一块铁板。
这份利息比他预估的稍微多了那么一点。
高木有时候会一言不发地凝视他,目光里除了研判,还有些什么在无声崩落。
从小就习惯了察言观色,他在这方面的直觉相当敏锐。
为明楼提供证据这事,于他而言是有些危险的。
那是有着鲜明的官能上的暗示的。
就像给埋在土里的种子浇水施肥一样,可能让原本的蒙昧发出芽来。
出身红房的缘故,他身边有各种可以改变身体状况的药物。他捡出其中的一种,如果有什么迹象的话,就用它来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