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55)
人一旦选定自己的路,就很难拔得出来。他不难猜想,明楼说那些话的时候,心底并非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即使心知肚明,但如果没试过一次,总是不能完全安心。
不管她现在变成怎样,到底是曾经爱过的人,谁都不可能毫无负担地目送甚至推她走上死路。然而,又不得不狠心。
劝过这一次,才算了却一桩心事,以后不必再存慈悲。
过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下文,明楼问道:“你不说什么?”
“这事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如果实在要说,也就两句话:每个人所求不一,有人为色,有人为权,有人为名,有人为利。人人都有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权利,不过,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汪曼春求者,为权。权力可以使她得到最大的满足,无关这份权力的正当性与否。既不同道,那也就只能各行其路。
明楼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不会想不通这一点,所以,他当然无需去多嘴。
“那么,你为了什么?”明楼顺着话头问道。
明诚微微偏头看他一眼,声音轻淡,语气沉定:“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
明楼点头道:“迟早都会有。”
明诚笑了笑:“现在也有。即使微小,但不是没有。”
明楼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话:“你知道,我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
“跟我有关?”
“你成长的那一段时光,我没能看到。”
“如果说是国内求学那一段时间的话,跟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明诚说,“稍微困难的部分,是在苏联的时候,不过总体上都还算顺利。”
明楼没有说话。
他没有想到,对方用的是顺利这两个字来概括过往。
突然间,他明白了一件事情,明诚对过去的痛苦和黑暗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对他信任度有限,而是因为时至今日,千帆过尽,已经有足够的坦然去消化。
即使是同样的世界,于不同人眼中,却是截然两端的。有人于泥沼中只能感受到秽臭,有人却能接受和理解并不完美的现实,并从中找到希望。
乌云再重,不会没有一线光亮。苦难再深,总有条路能够走得出去。
那么,一路跋涉下来,回首过往,会将行过的旅程当成自身成长的养分,而不是怨天尤人的理由。
不可能不好奇,也不能够不惋惜,错过了那一段他是如何淬炼自我的时光。
明楼开口道:“其实,桂姨虐待你的事情,我知道。”
明诚微讶,继而恍然:“一霖说的?”
“是。”
明诚叹一口气:“我早该想到,他会透露信息给你。”许一霖知道他暗慕明楼多年,会想要帮他一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抿了一下嘴唇,解释道:“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再拿出来说,也只是增加你的困扰而已。那么,不如就当没发生过。”
明楼看向他:“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明诚目光闪动一下。
明楼说:“我不会同情你,因为你不需要我的同情。”他不会将这种对谁都能有的感情加诸在他身上。
明诚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有另外的心情?”
“我觉得后怕。”
“怕我死?”
“怕你死,怕你受伤,也怕你变得糟糕。”在分离的时间里,有太多种可怕的走向。
明诚静静听着,忽然说道:“记得你教我写过的那个‘人’字吗?”
“记得。”
“你说过,那是世上最难写的一个字。我不会忘。那么,至少,我会保证后一种可能性不会出现。”
逆境之中,可能跌倒,可能受伤,可能疲惫,也可能消亡。这些事情人力不能左右。唯一能坚守的,就是自己的心。
“是,我不该质疑这一点。”明楼看着他:“大姐还告诉我一件事,十二年前,是她让你和桂姨离开了明家。”
“你们和解了?”
“算是吧。大姐是生意人,会评估考量,不会硬为不可为之事。”
“她说了当年那样做的理由吗?”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对待你的态度,超越了限度。她不希望我犯错。”
“有吗?”
“有的。”
他其实一直对他另眼相待。
但彼时,并没有深思过,这是因为什么。就算其后分开,也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无暇去多想。
直到现在,有人把他的想望以照片的形式摊开在眼前。
明之昭彰,无可抵辩。
他花了太长的时间,来想清楚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
只因为一个人而被牵动的心疼和忧惧,又怎么会是别的理由呢?
不过是四个字而已:无可替代。
第40章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明诚将车停下来,否则太有可能会撞到墙上去。
他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因为声线大概没法控制如常。
脑子里有点空白,一时失却了因应之法。
他极少会失控。生活给予的磨砺太多,从还不懂事起就得习惯,学习去接受,尝试去改变。
不会有多么糟糕。或者,即算是糟糕,也有活下去的办法。
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也好,既然来到世上,便不该白活一场,该要留下些正面的有益的东西。所以,要做的,是尽力去适应,改变能改变的东西,接受无法改变的东西,而不是纵容负面的情绪发散。
可是,听到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时间,不知多少影像水波般的翻卷过去,情绪瞬间过了载,几至于满溢。像是一直绷着的弦陡然软弱了下来,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抱歉,我没有早些意识到这一点。”明楼的声音复又在幽狭的空间内响起。
明诚闭上了眼睛,浓黑的睫毛垂落下来,内中有一点晶莹隐现。
明楼开了车门,走下去,打开前面的门,坐到副驾位上,伸手覆上方向盘上的那只手,问:“觉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吗?”明诚开了口,轻声说道,“从成年起,我就没有做过幻想性质的梦了。而现在,太像是一场梦了。”
“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明诚声音微带一丝暗哑,“你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只是……我没想过。”
以前只觉得,只要能待在对方身边,不管是作为什么都好。
后来走到一起,也不会去期待被多喜欢一点。
他所践行的“喜欢”这种感情,是只要有一分便很足够的。
一旦这一分乍然被延拓开来,一时之间却是不能一下适应了。
明楼慢慢抚摩他的手背,问:“想知道细节吗?”
“能印证多年前的事情的,是照片吗?”即使心绪不稳,明诚还是本能地做出了逻辑上的分析。做这样的事情太多年了,已经成了入骨的习惯。
明楼点头道:“有一次,我们一起打羽毛球,你扭到脚了,还记得吗?”
明诚回忆着:“记得。那一次,你帮我上了药。”
明楼陈述过往:“恰好大堂哥看到,他拍了张照片。”
明诚看到了明楼拿出的照片。
于是,不必说得更多了,影像原本就比文字和言语能承载更多的东西。
那时候的明楼还很年轻,不是今日身经百战的伪装者,眼神里的情绪清清楚楚。
年少时,明诚看不出其中的意思,现在却不难一眼判定:
明楼多么喜欢他。
那一天,他疼得厉害,在地上没能立刻起来。
“怎么了?我看看。”
明楼蹲下来,扶住他的脚,按了几下之后,判断道:“没什么大问题,涂点药养两天就好。”
明台把家庭医药箱里的跌打药拿出来。
明楼接过来,将液体滴在他脚踝上数滴,徐徐用掌心揉开。
这么揉挺疼,不过,会想要哭,却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份暖。
被藤条抽打是更疼的,但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管。
而且,不知何故,明楼这么做,他觉得很害羞。
明楼的手很大,指节修长,握着他脚踝,扣住。
是一种掌握的姿势。
等到高中时做过那个异梦意识到自己的心后,慢慢回溯,才明白了那种说不出口的情绪波动是什么。
却不知道,他们的心原来是一样的。
“虽然,在这件事上,我意会得太晚。但好在,还没有晚到无可接受。”明楼慢慢说道。
明诚安静地听着。
“来上海上任的第一天,我去见汪曼春,你在车旁等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安恒这两个字的含义。若真正动心,便该是安之若素、持之如恒,如同磐石,无忧无惧。”明楼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不知道,那个人并不用我费心去找寻。九岁时我抱过还在襁褓里的他,十九岁决定让他来明家伴读,二十三岁跟他分开,三十五岁久别重逢,三十六岁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大半辈子,竟然都跟一个人系在一起,而且,还希望这根线一直不要截断。”
液体在眼中浸润,明诚抿了下嘴唇。他很擅长控制,原本该是控制得住的。
但左眼没有服从彻底,一滴泪终究落了下来,顺着脸颊缓缓滑到了嘴角。
过了一会儿,明诚才开口。他说:“我很高兴……”低沉的声音微沙,语调亦现出些微波动。
世事无常,难有定数,得之可喜,不得亦不宜太过介怀。
但现在他知道,他的想法里面,是有着秘而不宣的部分的。
其实,我希望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我希望你渴望我,就像我渴望你一样。
我希望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
我希望你只看着我,就像我只看着你一样。
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心里清楚,我所期望的,你不会给。所以,才不去求。
你不给,我也会永远爱你。
但你若是给了,我会无限欢喜。
谢谢你,给我这样美好的等待。
雕刻般的轮廓,偏薄的嘴唇,本来是干练沉稳的气场。但眼睛泛了红,带着水气,纵然再压抑克制,仍然流露出了脆弱。
明楼在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这双眼睛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变过。从前这样映着他,现在也还是一样。
这个人学会了隐藏,学会了以微笑面对一切,这背后所需要的心力,他是不知道的。
自己变了很多,最初的心情被尘封,习惯了日常里无处不在的甄别和计算。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算不上好。
那时觉得理所当然,却忘了,一个人无论武装得多么强大,也一样会疼,会伤心。
只是,明诚不会显露给他知道。
而且,甚至也不曾反抗过,像是那些本来就是应受的。
现在想起来,明诚幼年便聪敏早慧,善察人心,成年后又接受了顶级的训练,思辨能力超出常人太多。他所编过的那些能轻易地瞒过世人的谎言,明诚只怕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从来不说,仍旧依从他心愿,如常做事。然而在心底,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但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境遇,这双多情的眼睛始终如恒地望过来,仍旧是愿意,依然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