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29)
站台上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日本军人的刺刀,一排排铮亮地对着天。一片白烟袅袅升起,笼罩在月台上,汽笛长鸣,哐啷、呕啷!一辆专列缓缓地进站。
明台拎着皮箱出现在月台上,他看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正在后面的车厢门口接受开箱检查,隐隐听见她用日语介绍自己的身份,她叫千代惠子,是一个私人随行医生。
明台不自禁多看她一眼。她的五官平淡无奇,却有种端丽的古典仕女般的味道,是这时代里早就消亡了的气息,像从俳句里走出来的人物。
似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那女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他隐隐觉得,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忧伤。
他们都顺利地通过了检查,上了车。
千代惠子走进列车员的车厢。要等到了镇江,中村千树上车后,她才能换到贵宾包间。非常严格的身份甄别措施。
找了个包间坐定后,千代惠子通过包间的窗户,默默看着外面的站台,目光所及处,是陆续上车的官员。
化妆技术可以使得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让人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面目。
这是青瓷伪装出来的假身份。
除了应用化妆改变脸型眼眉形态外,他还修改了一些基本特征。他的眼睛里贴着隐形镜片,将瞳色改成了浅栗色。身上涂了层胶液,以使得皮肤和女性一致。发型用的是真人头发所编织出来的假发,拟真度极高。颈部以一条素色的丝巾作为配饰,掩住喉结。假胸是用硅胶做的,即使被人碰到都会有真实的触感。
这些都是简单的,唯一麻烦的是声音。这几天他都在吃一种药,慢慢改变声音的药。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在办公厅里伪装嗓子哑的缘故,因为他的声音每天都在变。现在,他开口的时候,虽然还有些低沉,但已经是女子的声音。
他回想着刚才在站台上看到的那个乘务员。他一眼就看穿了乘务员的化妆。那分明就是明台,跟明楼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里一模一样。
他立刻明白了,明台已经成为军统的特工,要参与炸毁樱花号的行动。
难怪那一天,明楼会那样愤怒痛苦,原来明台被人带走,是要他去做特工的。稍不谨慎就会万劫不复的工作,明家已经有一个人在做了,竟然还要搭上另一个。
印象中,明台很贪玩,性格也有些冒失,当然,是很聪明,可是,这样一份需要无限谨慎和小心的工作,恐怕并不适合他。
那么,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即使用抓走的方式,也一定要他做这事?
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他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牺牲明台?
军统的作风他多少知道一点,他们是不介意用棋子去填,从而达到目的的。
那么,明楼怎么办?
明台会出这个任务,一定是出自明楼的授意。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明楼的下属。以后,明楼也会继续命令他去做许多事,甚至让他一步步入坑,恐怕都得由明楼亲自筹划、亲手实施。
明楼……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需要有怎样坚忍的心志和非凡的克制,才能涉过这片浊黑的深海?
第19章 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不介意焚灼之苦
有人轻轻叩击明台包间的门。
明台应门出来时,见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一瓶红酒在地上。
他将红酒拿起来,看见淡黄色的一圈包装纸上有几个细小的字,是用铅笔写出的三个词:夜宵 定 12。
明台默不作声地将字迹抹去。
有人知道他的行动,且给他的行动提供了方向。
明台短暂地想了一下这个人是谁,但是毫无线索,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至少,这个人肯定不是敌人,否则现在就可以将他缉捕。
他原本的打算是把TNT分埋在塑料花盆里,每个包间送一个,但这样做琐碎且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因为分散了炸药,爆炸威力未必足够。
而夜宵时段,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点。
晚上十点钟,专列将准时提供夜宵服务,官员们将聚集在餐车上。不仅方便炸药发挥集中功效,而且,在夜色之下,离开专列后也便于隐藏。
他的身份是乘务员,只要他想办法推手推餐车进去送餐,便有极大成功几率。手推餐车下面有个柜子,正适合隐藏炸药。
在软卧车厢放好了炸药后,九点五十,千代惠子在通道上巧遇明台。她朝他点头招呼一声,在点头的那一瞬,手在银色汤盆和菜盘上轻轻一拂,两枚定时炸弹分别扣进盆和盘子下底。汤盆和菜盘都很大,而且在底座上有凹陷,刚好将外物隐藏起来。
她手上动作快得惊人,明台竟没看清她放了什么。
她轻轻说了两句话:“人人都喜欢菜,但主宾席喜欢汤。吃完了,还可以去后车厢吹吹风。”
明台肯定在手推餐车下的柜子安放了炸药和定时炸弹,定时设定在十点十二。这是全面铺开的爆炸。
但,未必能保证整个车厢的死亡。所以,还需要由面到点,缩小目标范围。汤往主宾席上放,菜往整个聚餐会上送。两轮爆炸叠合,乘客生还的可能性将缩减至极微。
至于行动完成后如何离开,她也指示了恰当的位置,走后车厢的后门。
明台很聪明,不会不懂这个意思。
千代惠子和明台擦肩而过,走向汪伪军警的包间。
她敲了敲门,有人过来开门。她笑了笑,用生硬的中文说:“听说,这里可以抽烟?”
为了安全起见,这趟专列上,普通车厢不允许抽烟。
她不美,但有种可以入画的味道。而且,一车厢的军警们全副武装,又怎会畏惧一名女子。
她被允许进去,拣了个座坐下,点着了香烟。
她吸烟时有种技巧,烟雾在嘴里略略停留,便全进入空气中,根本不吸进身体。
烟雾渐渐弥散起来,军警们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到后来,都倒下来,发出鼾声。
她捏熄了烟,走过去,将他们一个个扭断脖子,鼾声消失。
时间是十点过七分,她将门略微打开一点,看到明台正快步向这节车厢走来。看来,炸药和定时炸弹都已就位。
她朝明台比了个ok的手势,将门重新虚掩上。
明台走近车厢,快速推开了门,闪身进来,又重新将门扣死。他清楚地看到整节车厢的军警都瘫在地上和座位上,不需要再做任何战斗。
他问道:“你是?”
她将食指附到唇畔,做了个“嘘”的手势,说:“抓紧时间。”
她走在前面,穿过这节车厢,打开了后门。这里是列车的尾部,风在空中呼啸,沿途树木在眼前狂奔。
看到明台就着车尾铁链往左跳出车门,平安落地后,她才微微一笑,向右轻盈地一跃。
火车像一条火蛇飞速划过二人的视野。
十点十二分,巨大的爆炸声铺天盖地随风席卷而来。
“樱花号”专列大爆炸。
不给明台任何接触的机会,她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深夜,整幢新政府办公厅的灯,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亮了起来,一处接一处的电话铃声骤响,伴随着杂乱无序的脚步声、接电话声、电台滴答声、英文打字机的敲击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汪曼春扑进明楼怀里。她想着,此刻的明楼最需要人去安慰。
明楼摔了杯子,暴躁,震怒,在她面前满脸憔悴,却又打叠起了温情脉脉。
他这样需要她!
汪曼春是踏实的,满足的。
在汪曼春看不到的明楼的心里,是无声的振奋。
那么多日军军官和汪伪政要,一举魂归离恨天!
只是,在功业成就的欣悦中,有一丝怅然隐隐爬上心头。
他抚摸着汪曼春的刘海,心里知道,她始终不懂他,且会继续不懂下去。
永远不可能像另一个人一样,可以读取到他的喜怒背后的意思。
那个人现在并不在。
不知道他的病有没有好一点,又或者,根本没有事。
他可以轻松地控制汪曼春,却对那个人一再地拿不准。
昨天他的生气,其实更多是出于不能掌控情况的不豫。
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不能看透的情形。
他习惯性要让一切清晰、可控。
多复杂的局面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清的局。
第二天,身为军统“毒蛇”的明楼通过郭骑云,获取到了“毒蝎”明台的行动简报。
明台始终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他的大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保密条例在那里。
明楼由信息中所得到的第一感觉是:青瓷在照顾毒蝎。
毒蝎所不能领会的种种,明楼样样体会得出。
既帮忙策划周道,还适时查漏补缺,连后路都一并筹措好。
这背后的含义是:青瓷很清楚毒蝎是个新手,且乐意承担风险去照顾他。
颇耐人寻味的关系。
毒蝎新来,且几起任务都和青瓷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们的联系就应该来自现实。
明台在上海的现实关系中,有这样一个人吗?明台的关系网在他脑海中次第铺开,他缓缓梭巡。
明台在上海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刨去那些同学,剩下的没有多少。
他想过一轮,结论是,没有。明台身边,没有这么强力的人物。
那么,就从另一方面去想。假如是通由自己的关系,而关注明台呢?
不仅仅是认识就可以,生死攸关之下,还需要有深刻感情,才能做到那么体贴。
明楼在纸上画出几条线,最终,都汇于一点。
明诚是最大的嫌疑人。
只有他,会因为对自己的感情,而甘冒杀身之险对明台一并照拂,且有手腕和能力确保可以做到。
明楼定了一下心,又在脑海中将前后关系和几个疑点捋了一遍。
女性身份可以通过化妆来伪装,不一定非得是女人。
突发生病,是为了合理地缺勤,且留下人证、物证,撇清和爆炸事故的关系。
要一并瞒着他,也是自然而然。他在明诚面前只泄露过军统的身份,明诚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中共这一方的打算。
明诚其实并不愿意骗他,所以,一开始,只是说:不告诉你。
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一再要去求一个解答。
其实,很多事情,不可能那么清楚分明。
阵营是最大的桎梏,谁都得对自己的信仰负责。
然而,就算认为有阵营的阻隔,有多方利益的牵拉,明诚其实并未对他有一丝不好。
纵然他对他诸多揣测,他也仍旧有一颗甘愿为他而死的心。正如他的名字一样。
那无坚不摧的刀锋由始至终不曾对着他,更宁愿是对着他自己。
他将这份心意藏在一切他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细致到不仅是对他本人,连他的兄弟都要一并照拂。
明诚清楚,若明台有什么万一,他会无限伤心。
他不愿意他伤心。
若非诸多巧合,让他推测出这些,他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份不惜己身的喜欢的厚度。
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有一个解答,但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总有一致的真相隐藏在后面: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战场上,天空的太阳也只有一个。
是这样无可理喻的喜欢。
下了班,明楼去了明诚家。
他虽然没来过,但人事记录上有记载,并不难找。
明诚开了门,见是他,眼中掠过一抹惊讶。
明楼便笑了笑,说:“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明诚微笑着侧身让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