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52)
明诚看他一眼:“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前原立刻明白其中意思:“也就是说,你不是明家人?”
“是,我不是明家人。不过,也不是全无关系。”明诚略微一想,便将往事说出,如果对方有心调查,相当容易知道,倒不如自己先说出实情,显得较为坦荡和交心。他平淡道:“我原本没有父母,也没有姓,养母十几年前曾是明家的家仆,主人家的恩典,给了我现在这个姓,还给了我上学的机会。”
前原眉头一挑:“你完全不像是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
“没人规定寄人篱下该有的面貌。明家对我有恩,我会尊敬他们,也会报答他们。但,在此之外,生命依旧是自己的。如果成为一个附属品,一味地依附和攀援,那就是自己为自己架设了牢笼,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意义。我不为明家活,只为自己活。”他轻笑一声:“有些狂妄,是不是?”
“所以,你没有觉得命运不公、被亏待的时候?”
明诚微微一笑,简单回答:“我不亏待自己就可以了。”
视线投向门口,看到明楼推门走进来。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一次也不能说得太多,关系是要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谈话到此为止,美术社另有人过来招呼前原。
“怎么会来这?”他走近明楼。
明楼微笑着看他:“你没想到?”
“我不能下定论。”当然有所猜想,估量到他可能会来,但事情没成真前,自然打不得包票。
“很久没看过你的画了,想过来看看。”
明诚引他沿着画廊往前走:“要指导我吗?”
明楼一笑:“那得看你的程度和诚意了。”
他们明面上说着这些话,其实,一路行来,明诚已经悄声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明楼面色不动,肯定道:“你的处理没有问题,的确不能轻举妄动。”
他脑海中映出史俊超的形影,毫无挑剔的美貌,天真无邪的气质。是叫人不忍心伤害和染污的。
但在这样的世道,谁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们不是救世主,没法保护所有的人,只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帮上一把。
虽然那孩子很可爱,受辱是件难堪难忍的事情,可也只能如此。
他静静地望向面前的画。他看得出其中的意蕴,明诚最初学画还是他教的。可眼前的世界所展现的明丽生鲜是他不能教的。那是天赋,更是心境。
简直是把一颗心具象化了现于人前。
纯粹,坚定,温暖。
让人无法不动容的世界。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世界,他都有一天可能会狠心去摧毁,遑论是其他呢?
明楼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说前原很懂画?”
“是的。”
明楼皱一下眉头,评定道:“那么,这份关系肯定可以建立得起来。”
这是在人与人之间实现快速理解的捷径。一旦穿透表象看到内核,便无法不被如是的心灵所吸引。在污水横流的泥沼中,全无杂质的赤子之心。
外界的环境越是逼仄和不堪,就会让人对这样的灵魂越渴望。因为以前没有遭遇过,以后也不可能再碰到。
眼神冷了一瞬,下一刻,明楼已经把心底的不豫压了下去,简单道:“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多下点功夫。”
第37章 嫉妒本来就是人类很平常的一种情感
点到为止,明楼不再多说,转而问道:“柴崎那边,你的安排是什么?”
明诚简单解释道:“画展里面有我的人,我已经暗示他将人盯住,掌握他们的位置没有问题。”
明楼随意“嗯”了一声。
明诚继续说道:“我估计他多半会带人回家。外头虽然也可以,但没那么方便。”
明楼略一点头。
明诚又道:“不需要杀人,杀外交官员没有意义,徒然惹人注意而已。放一把火就可以。生命有威胁的时候,柴崎不可能做出舍命陪人这种事,九成的可能性只会顾着自己逃难,不会理会史俊超死活。正好趁机把他捞出来。”
明楼思索一下,道:“可以。只一点,多加小心。”
柴崎已经心满意足,不用做什么斗争就把史俊超丢下。自己的命当然宝贵得多,而美人任何时候都有。
呛人的白烟和火光中,史俊超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无声无息,没什么挣扎的意思。
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从没遭过这种罪,身上疼得要命,像被硬生生撕开过,意识也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像是要死了。
然后,有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这双手柔软、修长、有力,他被裹进一件风衣里,妥帖地护住。
烟雾太大了,看不清脸,只是闻到这人身上有股清淡的香味,柔和地裹覆,似曾相识。
他本来就虚弱,被烟子呛了一会,便晕了过去。
狡兔三窟,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并不难。
这孩子虽然失去意识,但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无可避免地受了些伤。雪白的大腿上有一线血色蜿蜒,是那处的裂伤所致。柴崎只想逞欲,是不耐烦给他做什么前戏的。
明诚用手指蘸了药膏,帮他上药。
嘴唇轻轻颤动,他口中喃喃了什么,细听去,原来是三个字:“明先生……”
明诚略微停顿一下,偏过头来,看了明楼一眼。
这孩子喜欢他。
人的钟情与否,从来不在于时间短长。否则就不会有一句话叫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只是短短一瞬,视线收回,手指的动作继续,依旧轻柔而平稳。
料理完毕,这事就告一段落,该要离开了。他们是不能在这种境况下相见的,无需让他知道救他的人是谁。
出了门,没人提起刚才的事。就如指尖的动作一般,明诚的心里并没有太多波动。他不自卑,也不自负,有多少人喜欢明楼都不值得意外,他那么容易叫人心动。
当他温和地微笑,轻柔地说话,即使是不了解他的人,也会很容易喜欢上他。
进而成痴,或者成狂。
若去一一捡拾,只怕难以数得清楚。
明诚微叹了口气。
没有太多波动,不代表毫无波动。
所以,明楼伸手来握他手的时候,他手指微动,滑脱出去。
明楼非常意外。
明诚一向把自己的情绪压制到近乎没有,一贯平稳。即使有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不会流露出抗拒的意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所以,更多像是人形兵器,而不像是人类。
明楼手指舒张,又重新握住他。这一次,便依旧是如常的安顺了。
这么多年了,他习惯性地克制自己,纵算是略微有情绪,也是静水微澜,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日常便足够惊涛骇浪,心境便须敛至尽头。
能有这么一星半点的端绪显现,已经蔚为难得。
过了一会儿,明诚轻轻说道:“抱歉……”
其实,哪有什么好抱歉的地方?嫉妒本来就是人类很平常的一种情感。
只是,对他来说,却显得失控了。
听着这样的话,品着这样的心情,觉得酸涩,又觉得甜蜜。
忍不住想去抱他,去哄他,跟他说一切世界上最傻气的话语。
最终,只落为一吻。
亲过了,明楼问道:“你等会要去哪?”
“海军俱乐部。”明诚说,“南田洋子约了我吃饭。”
明楼毫不意外:“抓得怪紧的。”
明诚点头道:“樱花号事件的压力这么大,她很头疼。”
明楼不紧不慢地说:“怀疑圈就这么点,她当然想在我们身上做文章。”
明诚笑了笑:“那就把圈子拉大点,叫她多费点心。她为刀俎,多推些人上去做鱼肉。”
明楼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些鱼也不是死的,驱动起来,还能互吃。”
走进海军俱乐部之前,有一种被盯视的感觉,来自于暗处。
细看去,在檐角阴影下,有一只小猫。
瘦瘦小小,黑色的皮毛,肚皮是白的,眼睛很黑很亮,小三角耳朵。虽然身上的毛脏污着,也还是有可爱的模样。它走了几步,看得出有一只腿是跛的。
没有人要它,又跛了腿,只怕是常常要挨饿的。
刚好早餐还剩了个包子没有吃完,明诚向它走过去,它立刻跑开。它是畏惧人的,也许以前受过伤害或者捉弄。然而它又闻得到香味,知道纸袋里面是食物,跑了几步,就又回过头来,眼神惶然,但不舍得离开。
明诚便把纸袋放在地上,转身走开。
临跨进门时,他回望一眼,纸袋已经消失不见,是被叼走了。
他垂下眼睛,睫毛在眼睑覆上阴影,自语一声:“但愿你能活下去吧。”
这猫的样子、眼神让他想起些旧事。
束缚在椅子上,手腕戴着麻醉环,被入侵意识的经历。
那是对他们心志的一种锤炼,通过催眠来拷磨意识,强化精神抵御的过程。
为什么高木的刑讯没有让他露馅,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以前受过的训练。
那是最让人害怕的操练。
妄图逃离却无法逃离,想要挣脱又不能挣脱。
精神上的挣扎会自然地以身体外现,环具与手腕激烈摩擦,总是要见血的。可身体上的这一点疼比起精神上的,渺小得不值一提。
意识之底那些黑暗的篇章被一个个挖起来拷问。不只是一遍又一遍让人重复地经历而已,有一道低沉舒缓的声音徐声描述出无数以此衍生的情境,缓缓带人步入其间。
活下来。不管在怎样的世界里,心中都有这一线坚持不灭。
可有时候,真的太累了,太痛苦了,被催眠师困在里面无法出来,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可以相握,不求多少力度、珍惜几分,指尖相触也好。便是无尽深渊里一点坚实的依凭。
想当然尔是不会有的。
每一次从催眠中醒来,只是更清楚地体认到这一点而已。
身边的选择很多,纵容自己偶尔软弱一下是无处不在的诱惑。
意识尚恍惚的时候,催眠师低沉蛊惑的声音响起:“有时候,真想给你擦眼泪。”
分明的引诱。
立刻就能清醒过来。珍藏在心里的影像,和身边现实发生的,是完全不同的。
身体上的慰藉毫无意义,如果灵魂不能颤抖的话。
在非任务的情况下,一点也不喜欢身体接触。
所以,他只是望对方一眼,问:“结束了?”
“结束了。”
“那么,能帮我解开手环吗?”
“当然。”
譬如握手这类事情,就得是那个人才有意义,在能够并肩的时候。
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毋庸言语也能有温暖相加。
喧嚣落尽,岁月无声。
在发病的时候,被那只手握住,是这样的感受。
然而,适才却是有些情绪的。
甚至有一瞬间使了性子,过了一会儿,才找回了理智。
以前不会这样,近日所得甚多,所需便也无形中翻了番。由此可见人性之贪欲,永远是得寸进尺。
原本,是不该太过介怀的。
习惯徜徉于森林的人,不能强求他一朝改变,因为那是积久的生活方式,不宜深究。上海滩的少爷们无一不是这般做派,少年时代就养成的惯性。他们会不断喜欢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可爱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