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威风堂堂(43)
明楼不是轻易受气的,他静静听完了,语气平淡地说:“既然你一时想不通,那就先冷静两天。”
他挂了电话,任她在家里自摔东西去。
汪大小姐不喜欢被人落面子,但他也不是可以被她呼来喝去的狗。她既然执意要耍脾气,那就晾晾她。
典礼进程到了毕业生代表致辞环节,明诚离开座位,向台上走去。
他是最优秀的学生。
明楼忽尔清晰地意识到,他成长了多少。
他已经学会把紧张隐藏起来,身姿挺拔地一步一步走上去,只看得出沉静,并不十分羞怯。
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主席台上,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讲话。
明楼知道他是紧张的,他在他这样年纪时,面对这等场面,也不可能毫不紧张。但他习惯了克制,唇角始终噙着微笑,身形卓然,恍若秀丽山峰。那么,即使他声音中还有一些不稳定的地方,也不会被人注意。
明镜转过头来,评论道:“可惜明台总是贪玩,不肯用功。”
明镜并未期待明台做最优秀的一个,她认为孩子活泼健康是最重要的。因此,即使说起他的缺点来,也还是满满宠溺语气。
她身为长姐,其实更像是母亲。在她心里,没人比明台更好。天下父母心都是这样,总觉得自家孩子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好的,不会在意别家孩子天资颖慧且花了比自家孩子多十倍的努力。
但明楼是知道的。在书房里面,明台跑去院子里玩的时候,永远是明诚留在那里。他们看着不同的书,在相同的时光里。
他起点很低,十岁才开始上学,一路跳级上去,竟然并没什么跟不上的。除了头脑好之外,勤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明楼读着书,追寻着一个少年的中国。这条路到底要如何走,他并不清楚地知道。他唯一确信的只是,自己想要一直走下去。哪怕要独自跋涉过漫长时光。
他抬眼,视线掠过书桌对面伏案的少年。
小小尖尖的脸,眉目间是认真而专注的神情。
在每一天放课之后,都是同样的光景。在明台耐不住性子跑开去玩之后,他们默然共享一起读书的时间。
明楼忽然一笑。他想,自己是并不孤单的。
他回明镜的话:“反正我们家也不期待出个文豪,明台只要平安顺遂就好。”
事实也确然如此。明台即使什么也不会,明家也能保他衣食无忧。乱世之中,明镜对乃弟最大的期望就是安稳渡过一生,出不出色倒是不十分要紧的。
能出色,她会十分开心。就算不能,也是她最宝贝的心尖上的肉。
明镜颔首道:“正是。明台只要不惹什么祸出来就很好,不需要跟别人比。你也别老给他压力,搞得他成日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其实明楼已经对明台十分宽限,经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时候明台玩得太厉害了才把他拎回书房里,强令他跟明诚坐在一起温课写作业。
明台嘟嘴不开心的时候,明诚便去厨房端了做好的茶点过来,分别放在明楼和明台面前。提拉米苏、黑森林什么的他都会做,再给明楼配上一杯咖啡,明台则是一杯蜂蜜水。
嘴巴里塞了东西,明台才总算能安生下来。
明诚做的东西美味之极,比蛋糕店里的不差什么,他做什么都出色。且又会经常变换花样,叫明台吃不腻味。
明台起初被抓回来时是埋怨明诚的,怪他惯会讨好大哥。但后来吃人嘴软,便不好说出口了。有时候放学了还要拖明诚去蛋糕店里,指着里面的某个品种说:“我想吃这个,你要给我做。”
也好在他是个好吃的,好歹有一样东西能制得住他。
明楼想起这些,无奈地一笑:“同样身为弟弟,大姐您也未免太偏心了些。”
明镜笑睨他:“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争风吃醋吗?”
明楼笑道:“多大了不还是您弟弟吗?大姐可不能厚此薄彼,一碗水要端平不是?”
明镜笑着捶了他一下:“没个正形,等会明台来了可不许这样说话。”
等到典礼结束,一行人出了校门,明台一眼瞅见有人摆着小摊卖糖人,便缠着明镜要买一个。
明镜略一皱眉:“这东西只怕不干净。”
明楼笑了笑:“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不是有不少孩子在买吗?”他转头对司机说:“张伯,你去买两个来。”
明诚看他一眼,要说点什么,想了想,却还是咽了回去。
他起初是想说自己不要的。他不想显得和明台这位少爷一样。
只是,明楼命令已经出口,再说拒绝的话未免显得不知好歹。明家虽然礼数周到向来不仗势,但不代表下面的人可以因此不识进退地僭越。既然受人之恩,种种行事都该更加谨慎才是。
虽然年纪还小,但因为早早历过了人间百味,明诚做任何事都会前后思量,不会有明台那样恣意飞扬的天真。他接过那个糖人,轻轻道了声谢。
明楼在两天后再见到汪曼春。
他叫司机停了车,从车窗里问她:“要上来吗?”
汪曼春起初想绷住不理会,但明楼已经把车门打开,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汪曼春斜睨他一眼,终究还是上了车。
明楼看着坐在身边的汪曼春,伸手轻抚她额前刘海,微笑道:“气消了吗?”
汪曼春不置可否:“你还关心我生不生气?”
明楼苦笑道:“哪有不关心之理?我先前是怕你还在气头上,若早两天找你,只怕又要招你生气。”
话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至于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虽然喜爱她的美貌,享受在一起的时光,但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寻常热恋中人不能克制的情潮。
明楼凝视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温和道:“去喝下午茶?”
既然一起去喝了下午茶,这件事当然就此翻篇了。
去的是他们常光顾的店,这家店甜点很出名,汪曼春很喜欢。
明楼只是略微用过一点,其余时间都在说话。
虽然提拉米苏味道很好,做工也精致,咖啡香醇,口感上佳,但总是少了些什么,能入口,但不至于喜爱。
外面的提拉米苏口味总是很重,不留余地的甜,容易起腻。
咖啡也是,虽然咖啡豆品种优良,但总有些烫,要加以等待。
家里的不会这样,即使是甜点,调味也尽量往清爽上走,温柔地宠爱着味蕾。咖啡也是烫的,却是正适宜慢慢啜饮的温度,方糖添加的份量适如其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技巧当然比不了外面,然则是最舒服的味道。
明楼不喜欢怀旧,更习惯于规划未来,但有些东西是会在时光之河中浸进去、沉下来的,只待人回头去追溯。
在共度的时光里面,有太多漏过的小细节,可以一点点地被找回来,连起来,拼接出一幅丰盈的版图。
记忆中明诚仰起头看他的模样与眼下重合,心中一动,他陡然读懂了那份痴意。它自少年时缠绵至今,从未更改。
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一对玻璃珠子,什么也没说,却又分明说明了一切: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这里。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应不应该,只有愿不愿意。
其实所有的一切早就有据可循,有脉可依,只待眼睛来发现。
如同春日的霖雨,沾衣不湿,润物无声。
它们琐碎而细小,都在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一不小心就会视而不见。
在那些仰首的视望中,在难得出口的愿望中,在伏案静切的陪伴中,在笔端反复的书写中,在甜点细致的准备中……
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那些早该发现的事情。
根本是毋庸别人来告知的。而且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直接说过。
他说“我喜欢你”,说“我要跟你结婚”,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已经说得足够浅透直白。后来不说了,也并不是变了,而是少年人懂得了羞耻,知道有些话不能随意说了。
像有一只猫灵巧地一跃而下,跳到隐藏角落的一个柜子上面。
然后恍然发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柜子存在。
找到了钥匙,打开它。里面盛放的,一片一片,尽都是回忆。
没有腐朽、干枯,而是在久远的岁月里酿成了珍藏。
它们反反复复说着这样一句话:“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这些点点滴滴,旁人无从知晓,亦无可复制,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
手指不知不觉慢慢抚摩对方的脸颊,明楼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明诚静静想了一会儿,一个又一个片段从记忆的深海中溯游而上,浮出水面。
明楼有太多足可迷恋的样子,恋慕到底起于何时并不能一下捡拾出来。
末了,他找到答案,微微一笑:“有一次捉迷藏被困住,你打开柜子门,救我出来。”
漆黑空间一时乍破。
明楼说:“原来你在这里。”接着伸开双臂抱他出来。
想要一直被这个人抱着。
现在则是更进一步地明白,所谓的一直,期限是一辈子。
明楼低头在他淡红色的唇上印下一吻,只觉他口唇间的气息甜如蜜糖。
他已经不是那个柔弱的孩子,而是足以站在自己身边的坚实的支撑。
但有些东西却从未变过。不能更完满。
分开之后,明诚低头看一眼手表,说:“恐怕我们得抓紧时间了。按照日程,下午两点半您要跟东亚银行总裁面谈,计入路上的消耗的话,时间已经比较紧张。”
明诚又把两张电影票掖进他西装上衣口袋里,细长手指将它抚平抚顺:“回来开完投资报告会议后,晚上的行程也安排好了。在绿波廊订的包间照旧,菜已点齐,都是汪处爱吃的。吃完了正好步行5分钟去电影院看戏。”
明楼直接问:“今晚要加班到几点?”
明诚微笑道:“电影散场是10点半,算上送汪处回去的时间,您大概11点可以收工回家。”
明楼神色不动:“下次你做计划时记得多报一份加班津贴。”
这当然是句调侃,明诚一笑,手指轻拂过他肩头:“能者多劳。这事别人做不来,说不得,只能辛苦您了。”话音一转,他接着说道:“而且,我今晚同样要加班。共勉吧。”
这话并不令人安慰。明诚晚上的加班任务是去参加一场酒会,说白了就是做关系,跟各位大佬、贵妇、小姐们打招呼。以他的本事自然如鱼得水,不知又要勾搭几个。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又不可能叫他不去做。
间谍这行就是这样,连约会也是工作。
还有三天,明楼计划的新年暗杀榜就即将开张,继续稳住汪曼春是必要的工作。
进了包间,汪曼春把大衣扣子解开。她外面的一身极具职业风范,模样利落洒脱,里面却是一件低胸裙子。她胸部丰满,这样一穿十足养眼。
看得穿这点女人的心机,明楼赞美她:“这件裙子很美,红色很衬你。”
汪曼春满足地一笑:“是么?我还担心撑不起来。”
明楼做讶然状:“怎么会?你穿再合适没有了。”又细细端详她一会儿:“好像是瘦了点。累的?”
“没一天不忙的。不过,忙也是好事,说明上面人乐意用你。要让我闲起来,那才是真受不了。”
76号一向二春相争互不相让,这么看来汪曼春目前占着上风,南田洋子更信任她一些。汪曼春好权,跟南田洋子正是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