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178)
姚乐菜闻言,手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这才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沈芸云非常……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委婉地和我说,“我根本没办法和他沟通。”
现在两个人都和我说认为对方无法沟通——那么,究竟是谁的问题呢?我几欲为眼前出现的罗生门笑出声。可顾及到小菜的感受,我还是肃着脸,点了点头。
我无意去当两个孩子间的裁判,但看到沈芸云和姚乐菜都这么认真地对待一项被认为是过家家游戏的计划,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姚乐菜接着说,“与我一起的同学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看我受气,都要罢工反抗来支持我的决定。我担心这会让他们事后受罚。所以我一个人直接跑去阻断了信号发源器。这样给星球连接星系网络的任务只得延后……如果追责,也是我一意孤行,行事极端,和别人没关系。”
融合计划的实质,是沈芸云想要解决塔人的归属问题。
星球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好,星系人在自己的宇宙里也过得很好,唯独被星系人从星球带走的塔人不好。在白塔与安塔的塔人受限于2.5光年的时空跳跃范围,夹在星球人与星系人缝隙中。星球没有来他们的家,星系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只是燃烧的废料,低廉的劳动力,与批发的生育产物。
为此,沈芸云企图向连接星球人与星系人,让星球人真实地明白人类文明,融入到宇宙中。这样,就不用再以死亡的方式秘密带走G基因等级的孩子,星系人可以通过聘请雇佣这些孩子去劳作,而非控制与奴役。
姚乐菜同情塔人的处境,他同样想要帮助这个群体。但他完全不认可沈芸云直接连通星球文明与星系文明的行为。
‘这对星球上人类的文明和秩序是毁灭性的打击,’姚乐菜试图说服沈芸云,‘星球人就彻底沦为附庸了。’
但沈芸云却觉得姚乐菜的意思是要保持现状,‘他们和我们是平等的,他们也是我们文明的成员。至少应该让他们明白宇宙。’
“我觉得我们的帮助,不是什么好事。”姚乐菜撑着下巴,他眺望着蓝天,目光追向遥远的天际线,“星球人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吗?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不好吗?”
姚乐菜念叨着和我说,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全抖了出来,砸在细腻的沙地里,“他们觉得星球人很愚昧。事实的确如此,星球人的知识大多是错误的,只局限在他们能观测的宇宙中。他们还保持着落后的性别分类,落后的社会制度,落后的对神的认识以及崇拜,他们连国家这个概念都尚未瓦解,甚至不清楚人类的起源。”
“可是,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们的文明和秩序。为什么一定要去敲开对方赖以生存的壳呢?就为了实现一种星系人和星球人的平等?可是有基因等级这套评定标准存在,就不可能平等。我依旧觉得我们的帮助是一种过分的干扰。”
姚乐菜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上了情绪,他强掩不满与愤慨,但还是在上扬的语调里显露了。看来在和沈芸云的较劲儿里,姚乐菜是吞了不少气,“叔叔!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接下这道送命题,绞尽脑汁地用迂回的方式回答小菜,“愚昧不等于错误。错误需要纠正,愚昧需要帮助,”我老神在在地说,“可是帮助又总容易落得一厢情愿的下场。因此,我们应该小心地去甄别对方究竟需不需要帮助,又需要怎样的帮助。”
姚乐菜头一回听到我这么折衷调和的说辞,和过去我清晰明确的‘Yes’或‘No’截然不同。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望向我,向我确认,“也就是说叔叔也不赞同沈芸云的做法吧?”
我再次给了他一个模糊的答复,“我的想法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小菜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微微蹙眉,眉眼间充斥着不解和难以言说的失落。他抿着嘴,迟疑了几秒才开口,“叔叔……你就是不赞同吧,”姚乐菜低落地问我,“为什么不表态呢?就因为这是政策,是计划,叔叔才这么含蓄吗?是害怕承担责任吗?”
他抬起脸,看向我,年轻的眼里闪烁着不定的光,“原来叔叔也会担心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姚乐菜问。
问完。小菜立即意识到他的话语太过了。他迅速捂住嘴,“抱歉叔叔,我刚刚说话太……”
我赶紧打断这个孩子的道歉,“不,不用道歉,小菜,”我拍拍姚乐菜的肩,“你现在学会审视我了,这是独立的表现,我很高兴。”
但小菜还是陷入了说错话的恐慌中。他焦急地朝我解释,“叔叔,我太失礼了。我刚才不是想质问你,我不是想表达那个意思,我……”
姚乐菜手足无措,人不自觉地耸立了起来,整个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我能感知到这个孩子心里燃烧的懊恼、不安、紧张,与害怕。大概是害怕失去我这个长辈。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姚乐菜的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别急,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
等姚乐菜在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慰里平复心情,我才撒开手。
我看着身旁风华正茂的小菜,他的面庞年轻又漂亮,明亮的眼睛里满是鲜活的朝气和不服输的韧劲。
“我不表态的原因,是我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更好。”我放下无所不能的长辈的一面,告诉他有关我的不足,“好像每个都有它的道理,每个都以建造更美好的世界为目的……我没办法甄别,又不想伤害任何人。因此,我也一向被人诟病软弱。”
“他们没说错,我在取舍上确实太软弱了。我能取舍我的人生——可是别人的呢?我怎么能够取舍别人的人生?”我摇摇头,对自己的软弱无能无力,“一捧尘土被我扬起的风吹下来,落到别人的命运上,变成一座沉重的山。想想就让我不知所措。”
雪白的沙地上,风簌簌地吹过沙丘,姚乐菜看见底下飞扬的尘土,往日他从不留意,但此时,他陷入了一种玄妙的感受里。世界被无限延缓,他的眼睛看见风运动的轨迹,肌肤捕捉到风的纹理。风里那些总被忽视的细小沙砾,变得清晰又具象。他甚至能看清每粒尘土的棱角,以及它们在阳光下折射的不同光线。
姚乐菜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姜冻冬拢了拢耳边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微笑地注视着他。他的叔叔头发已经白完了,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刻,像命运和岁月留下的阡陌。
“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我相信每个人的人格始终平等。我知道这是一种过于理想主义的软弱,可我依旧选择如此。”姜冻冬乐呵呵地坦诚道,哪怕面对自己带出来的小辈,他也全然没有维系权威的想法,“我不适合做领导者,小菜,你不要学我。在这方面,我既业余也不合格。”
他平静地说,“小菜,如果你感到失望,我也只能抱歉。我就是这样的人。”
姚乐菜明白了姜冻冬的意思。事实上,和姜冻冬交谈再轻松不过。姜冻冬的所说即所想,不需要任何揣摩与推测。他实在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每次他那么说时,都带着一眼即可看穿的笨拙。
在他的叔叔面前,人总能脱下皮囊和一切外在的枷锁,以纯粹、平等的人格形式来进行交流。姚乐菜将此归功于姜冻冬的人格特点。姜冻冬的人格就是带着一种可以放下一切的包容。
“叔叔,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姚乐菜望着姜冻冬,他不自觉地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我没有对你失望……我只是觉得,我更好地了解你了。”
姜冻冬笑眯眯的,“是吗,”他说,“那是我的荣幸。”
“我该怎么做,叔叔?”姚乐菜吐出胸腔里的浊气,他踌躇着,寻求姜冻冬的意见,“下一周,时政那边的例会会决定融合计划接下来的安排,我应该去阻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