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161)
我俩来这儿,是裴可之说他落下了东西,得取一下。
他进了屋,我晃悠等他。得益于管家机器人,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草坪松软整齐,花圃也繁花似锦,唯一突兀的,只有立在草坪中央的梨树。
从我离开这儿,已经过去三十二年了。曾经比我堪堪高个脑袋的梨树苗,长得有四五米高。树干还不算粗,但因多年缺乏修剪,树枝生得杂乱,又多又密,毛毛躁躁的。树冠盛得大极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弯了整棵树的主干。总感觉哪天风刮大些,就能折断它。
我站在这棵艰难喘息的梨树前,低垂的枝桠间,我看见了一颗颗通黄发红的梨,像结在树上的小灯笼。
我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遇见维特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裴可之婚姻结束的那一天,我出门就是为了买适合这课梨树的肥料。买好了,我拐了个弯,顺道买了些菜,撞上了发疯的维特。
之后,我和裴可之全面且完善地进行了交流与沟通,也全面且完善地走向离婚与结束,一切都很完美,但我们唯独遗忘了它,甚至忘记将这棵我俩精挑细选很久的梨树苗,设置为机器人的打理对象。它荒废在此,野蛮生长,年复一年地结出果实、腐烂、开花。
发呆时,裴可之走到了我的身旁,他同样打量着这棵梨树,用怀念的语气对我说,“我都忘了还有这棵树了。”
“我也忘了。”我说。
我和他摘下两颗梨子,酱黄色,个不大,果皮糙,握在手里刚好,拿近了能闻见清香。我擦了擦,咬下去,汁液顺着下巴溢了出来。梨树是裴可之选的种,说是结出的果特好,特针对虚火,专治秋天咳嗽。三十二年过去,我早就不咳嗽了,也终于吃到果子。
“好酸!”我被酸得龇牙咧嘴,嘴巴里全是被酸出来的唾液。
裴可之也被酸得一哆嗦。
我俩相视一瞬,默不作声地把梨安装回树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离开前,裴可之修了不少枝桠,又给主树干做了支撑。熟透的梨子咕噜咕噜地全落到了地上,我拿着铲子捣碎,埋进土里当肥料。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
院子里的芦荟和兰草疯长,都高出廊道,快淹进屋了。梧桐的果也掉完了,皱巴巴的小果掉满了院,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我坐在地板上,不自觉地懈了口气。果然,还是当废物老宅男更适合我。
裴可之做着饭,我翻阅着桌上的信件和拜访帖。我拜托隔壁的奚子缘帮忙代收,他很细心地整理了信件,分门别类地放好。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只是偶尔发短讯聊几句。
和裴可之边聊天边吃晚饭,这时我才想起来——“你回去找到了落下的东西吗?拿了啥?”
裴可之噢了声,他神色自若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这个。”他说着递给我,“虽然没有复婚,但是我依然想给你。”
我没有接,只是盯着他,
他笑着,托着这个红色的方形小盒子,“作为我留给你的遗物,”他补充道,“或者礼物也行。”
“好吧。”我拿了过来,打开丝绒盒子,里面的卡槽里正装着一枚素金的戒指。
作为两颗中子星发生碰撞合并产生的元素,这枚戒指被保存得很好,历经多年,依旧在黑夜中金光闪闪。裴可之当初手作它时,也足够细致,我现在戴到无名指上大小正好。
“这还是我的第一个戒指,”我摊开手,翻着面儿欣赏,“我好久没戴过首饰了。”
裴可之用手撑着脸,笑眯眯地望着我打量手上的戒指。
进入到十月,裴可之体内的稳定剂含量不足了。他开始需要医院定期注射,也需要尽快选择安乐死方案了。
三年的时间听上去不短,实际上,对他这种遭受严重辐射与时空创伤的人而言,最稳定安全、可以无忧无虑生活的只有第一年,往后的第二年、第三年都是不确定的波动状态。
现在医院里主推两种方式:一是注射安乐死,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死去;二是休眠仓安乐死,一个人躺进冷仓里在睡眠中死去。
这两种性价比最高,但也有更特别的,譬如永生安乐死:通过手术,将人的精神核心剥离。肉体死亡,而精神核心存活,直至衰竭。通常精神核心独立存活不会超过五年,可被困在精神核心的‘自我’精神体会认为是永生。
好在裴可之对稳定剂适应得不错,医生没有要求立即做出安乐死方案的决定。他只是塞了些资料,让我们看看。
就这样,我和裴可之拿着厚厚一沓安乐死项目介绍回了家。
这段时间,我失去了做别的任何事的兴趣。睡醒了,吃完饭,我就总是坐在书桌前,拿着这些资料发呆,看一行字发一小时呆。裴可之喊我一起去外面溜达,我也兴致缺缺,动都不想动。
裴可之问我怎么了,心情这么差?
我回答说,我的心情不差,比较低落而已。
“这还不是心情差?”裴可之笑着掐住我的脸,他来回搓,跟搓面团似的,“乌云密布的。”
我把脸从他手里撇出来,转个身,坐回书桌前。我叹口气,“不想理你。”
但裴可之偏偏要凑上来,“怎么了?是我又惹姜冻冬大人生气了吗?”他微笑地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亲昵地说,“今天做你最爱吃的饭团,那个鲑鱼柿叶饭团。”
我抬起脸,望向裴可之。他对上我的眼,还歪了歪头。他笑吟吟的,神情从容,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他好像从不担忧自己既定的命运,可我却忧心忡忡个没完。这一路走来,除了那一次哭泣,他都是这个模样。
“裴可之,你害怕死亡吗?”我直接询问他。
裴可之的笑容不变,他走到我身旁,在椅子边上蹲下来。我转动椅子,面对着他,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下移,直到定格在平视彼此的状态。
“原本我是不害怕的,”裴可之说,“但是现在,提起死亡,我会恐惧。”
他看了一眼书桌,指着上面摊开介绍安乐死项目的纸张,告诉我说,“读着这些安乐死的介绍,我也觉得烦。所以这些天,我才没有和你沟通过这件事。”
我以为他这段时间闭口不谈这件事,是想让我独处冷静一下。没想到,原来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但我还是不明白他对死亡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转变,“为什么你现在会恐惧?”
“怎么说呢……”裴可之摩挲着下巴,他思考了会儿,回答道,“因为真实地体验到了生命吧。”
我听完,倍感莫名,“你怎么体验到的?就因为我对你说我一直爱着你?”我快速复盘我和他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做的事——他没做任何特别的事,我也没有帮助他什么,“原因呢?”
我怀疑地眯起眼,审视他,“你过去这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你怎么一下就懂了?你是不是在唬我开心?”
姜冻冬大概不知道,他这么问裴可之时,眼神懵懂又警惕的,像凶巴巴却实际从不捶人的小动物。“当然不是。我从不对你说谎。”裴可之信誓旦旦。
姜冻冬闻言,思忖片刻,发现确实没有被裴可之欺骗的记忆后,他缓和了脸色,但他很严谨,还是将信将疑的。“那可不一定!”姜冻冬说,“谁知道你会不会最后给我扯句谎。”
裴可之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睁开眼,“这一切来得恰到好处。不论是突如其来的死亡、你持之以恒的爱意,还是你向我流动的努力,都缺一不可,都来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原因。”
意料之外的灾厄,反倒带来了新生。每每想到这儿,裴可之久总是感到生命的荒谬与循环。在如今回首,望去曾经走过的所有路、遇到的所有事,似乎都是必然的巧合,环环相扣,真是令人惊讶。
姜冻冬盯着裴可之,沉默了半晌。
裴可之说得很抽象,但姜冻冬莫名其妙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姜冻冬说,他拉着裴可之的手,和他一起站起来,“我们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