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142)
立誓永远陪他身边的父皇,也终有一天老去。
衣轻飏以为自己忘记了太多事,并不会为幻境所触动。可现实是,这些记忆深埋于他的潜意识中,无须主动记住,也永远会自发想起。
他竭力回避前世的影响,也不断有人告诉他,要将现世与前世分清。
可忘记,是一件极卑劣的懦夫行径。
正是他所经历的几段前世,无数前尘,搭构起现在的他,如他身处于不落渊底幽火中一样,焚烧殆尽,又重新形成骨骼,填充血肉。
他曾向大师兄强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会与过去划清界限。
可实际上,他视大师兄为今生与未来之唯一,摆脱不了前世种种羁绊。没有前世,他仍会爱上大师兄。可有了前世,这份爱便添上重量,添上执念,添上诸多可念不可得。
他与大师兄,也经由这些过往成长,重构人格。
过分强调划清前尘与今生,实则是畏惧重蹈覆辙。
大师兄不愿他担起前尘之重,是偏袒于他。可他选择回避过去,是不公于他人。不公于那些曾爱过他、他爱过的人。
即便他们已消散于前尘之风中。
眼前之景再度变幻。那佝偻的男人也已满身衰老,躺上了他幼年熟悉的病榻。
少年晏轻衣伏在父亲榻边,双目赤红,还如儿时般紧紧攥着他指尖。只是那指尖已苍老枯瘦,再难挽回。
父亲嘴唇翕动,反复絮叨:“吾儿莫怕,吾儿莫怕……”
周围太医与大臣以为皇帝是老糊涂了,还当太子是孩童。可只有晏轻衣清楚,父皇是怕他走后,留他一人在这夜无限长、无限深的禁宫。
少年的他脊梁已似成人,众人面前,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可肆无忌惮在病榻前放声大哭。
他明白了什么叫不能再陪伴,什么叫离去。
他只能紧紧攥着那枯瘦指尖。
老去的男人终不再翕动嘴唇,说着「吾儿莫怕」。
他深深伏进父亲手臂间,于无尽悲痛与茫然间,听一旁内侍宣告大行皇帝遗诏。
衣轻飏半晌别过头。
这次脚步却不敢再往前。
有什么东西噎在胸中,不上不下,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却诉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他恍惚在宫道一角,又看见幼时自己。却不是小时候的晏轻衣,而是小时候的他。
他那时体弱多病,并不能放风筝扒屋顶,也不能惹得全宫上下人憎狗嫌。只有偶尔身子好时,母妃会陪他在屋外玩玩泥沙,堆堆房子。
那些沙子是精挑细选的,没有杂质,阳光下亮闪闪的。堆好的房子要盖顶了,他捧起一大把沙子,献宝似的给旁边站着的华贵宫装女人看。
女人站在侍女撑着的伞下,笑呵呵看他。
那些流沙于他掌中滑落。小衣轻飏急了,使劲去握住,可越使劲那些沙子流得越快。
母妃和侍女们哈哈笑作一团。
直到小衣轻飏委屈红了眼,母妃才良心发现,笑够了,弯腰拿锦帕温柔拭净他手心,“傻孩子,流沙是留不住的呀。”
“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年少不懂此言,轻言别离。
后来才知别离之重。他轮回的许多次人生,往往开始得到最多。往后余生,竟都是别离。终如握流沙于掌心,欲东流之水回转,不可再得。
脸上有咸咸的东西滑落,沾湿他嘴唇。
风从不知名处吹来,拂乱他发丝。
他不愿再向前,可一低头,已发现自己身居高处。
漫漫玉阶之下,万民跪拜。
观星台上,玄衣国师持玉玺玉印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怔愣着,眼神定定望着那国师,一转不转。
玄知将玉玺玉印双手递交于他,他犹在怔愣,于众人压低的催促声中回神,接过这国之重器。
玄知眼睑低垂,无波无澜。待他稳稳接过后,方转身面向玉阶之下,声音沉稳,却足以令台下之人听清:
“今日,吾皇受命于天,荣登九五之位——”
台下万民便山一般跪倒,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衣轻飏立于人间最高处,高不胜寒。余光留意玄知仍在自己身边,一颗心方才稳稳落下。
——
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玄知送自己的师父凌霄子闭关后,回玄天观枯坐三日三夜,只为算清一卦。
玄天观尊天道行事,有一秘术可探知特定一人的命数。被探知之人的命数若是对天地衍化越重要,探知之人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重。
而玄知明知如此,仍不计代价。
自下凡以来,他对于如何求得自己的道毫无头绪,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想遵循私心,替异数破除八苦命格。
一来算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过错。
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无法再接受这孩子再死于自己面前,试过四次,仍无法习惯他的死亡。
所谓八苦成一劫。破除这一劫,说来也极其容易。
只要破除其中一苦,那么一劫便不会成立。
阿一已经历过四世。换言之,他还有四次机会挽回。四次,说来不少,说来不多。
要破今世之苦,必先寻清症结。三日三夜,他共算了两次,以弄清今世阿一要渡之苦的关键。
折损数十年寿命,也只换来前后共五个字。
——「求不得」与「情爱」。
求不得是果。
情爱是因。
一天,玄知整理凌霄子闭关后留下的东西。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问自己的师弟:“若一个人……碰了另一个人这个位置。”
他放下古籍,抬手准确寻到了当时阿一吻他的位置。吻得不准,落在下唇偏左的位置,大概是因对方心慌,也是初次没经验。
“是代表他喜欢这个人吗?”
师弟怔忡许久。大概没想到有一天自家看似绝情断爱的大师兄,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他犹豫了下,如实道:“大概……是吧。”
想了想,他认真补充:“不过要看对方是哪种人。”
玄知眨了眨眼,诚恳求解。
师弟道:“若对方行为随便,举止轻浮,这种举动可能也是一时的调戏,当不得真。可若对方对待感情极为珍重,绝不轻言喜欢,性子执拗倔犟,那就……”
玄知听到后一种,眼皮一跳:“那就如何?”
师弟神色认真:“那就得谨慎应对了。随意答应了是轻浮,坚定拒绝了是辜负。不过……这事还是得看你情我愿,若是自己没这意思,尽管可能辜负,也要认真拒绝才好。”
师弟说完这些,觑了一眼自家大师兄陷入沉思的神色,没敢多问,继续低头整理书籍。
玄知沉思间,余光瞥见了师父挂在自己正堂的一幅字。
他侧头顿步,第一次这么认真凝望它。
据说师父年轻时,未出家前曾有过一桩婚事。那幅字日日悬挂着,玄知今日才深思它之含义。
那上面笔锋钝朴写着首诗——
自恐多情损修行,入山又怕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吾道不负卿。
——
再度惊醒时,衣轻飏恍惚从桌上抬头。
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犹如大梦,梦中残留的情绪尚还停留,他下意识望向窗外,夜色中一棵径深大而粗的枇杷树映入眼帘,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似乎下过雨,此刻雨停了,叶片焕发着剔透的水光。
夜风阵阵拂来,吹走夏夜燥热。
这是什么时候?
衣轻飏活动了下手脚,支在桌上睡觉时的手还有些麻木。
“陛下。”一个老内侍悄无声息入殿,在桌前跪伏,语气略显焦灼地报道,“千寿宫那边急传了消息,贵妃又呕血了。”
衣轻飏一怔,松活的手脚又顿住,极懵眨眨眼。
什么……贵妃?
哪个贵妃?只听说过皇帝有贵妃。
等等,他的……贵妃?
衣轻飏蹙起眉头,指节叩叩桌面。这似乎是晏轻衣焦灼不安时会有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