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69)
虽然仍有风险,但李隐舟始终坚信,如果孙权能有一刻的清醒,也会选择亡命一搏。
风声寥落而冷清地卷走满地溅落的木屑,簌簌如带有生命的轻颤。
孙策寒了声音问:“如果他不能醒来呢?”
这个问题李隐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
他本凡俗,学的是工匠手艺,做不了圣贤名流。和张机藏在酒气里的一颗慈悲心比起来,他自私得真实,卑劣得坦然,即便从师傅那里捡来了些许仁慈和善良,也不过施还给他觉得值当的人。
碰巧,孙权算其中一个。
于是往后一仰,临上孙策质询的眼神,反问:“将军每次上战场之前,都要苦苦思索能不能赢吗?”
闻言,孙策忽哼笑出声:“你有这样的胆气,不去战场可惜了。”
李隐舟并未听出话后的隐情,放手一搏后,浑身的紧张反而松解下来。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骤雨疏风后的每一片树叶都仿佛被梳洗得发亮,微湿的脉络中细碎闪动着晴光。偶有新蝉早早地攀上了最高的一条枝,准备在狂澜后的宁静中奏出六月的第一首夜曲。
已经是建安五年的夏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策哥是谢凌操对孙权很上心照顾,虽然翻车了但那是弟弟自己作的
就孙家祖传傲娇是不可能好好说话的
本章参考论文《蛆虫清创疗法在难愈性感染创面的临床应用》
千万不要模仿(捂脸)这个没有医疗级别的消毒很难成功的。
第54章
与初夏第一场雨一同到来的, 是曹操在与袁绍的对峙中首战告捷的惊人消息。
之所以说惊人,不仅是因为袁绍兵粮充沛、谋士如云,而更基于人们长年累月对于“联军盟主”这个称呼习惯性的敬畏与恐惧。他就像一棵参天巍峨的大树, 在这场暴/乱的风雨中屹立十数年而不倒,立于无人敢闯的巅峰之境。
而曹操却伸手够到了, 甚至还想推倒。
孙权的确不是一个很会用兵的人, 但看人的眼光极准。如今的袁绍是一块外强中干的枯木,曹操不过引燃了一小丛战火, 就能在顷刻之间将之轰然烧成灰烬。
显然孙策也敏锐地嗅到了这股燃烧的焦味。
在看望过病重的孙权之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愕然的决定——
袭击曹操的大本营许都。
曹操与袁绍正在官渡一带焦灼交战, 这段时期的许都正是最薄弱的时候,如果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那挟天子令诸侯的便可换成他孙策。
“所以吴侯要先驻军于丹徒以候粮草, 等曹、袁两军疲惫之际, 再趁机渡河一举夺下许都,便可从此北进中原。”
自从孙策撕开遮掩的关系之后, 陆逊与孙府的来往更加密切, 就连凌操也不阻拦他随意进出,足见孙策对他的信任。
孙权尚在昏迷之中,李隐舟和孙尚香轮换着日夜看守。此刻她已挨不住困倦小憩去了, 独留自己那位小师傅守在病榻。
李隐舟揭开布帛观察伤口的情形,米粒的大小的蛆虫吃饱了腐肉, 一只只涨得滚圆如珠, 深切的伤口在这些小东西卖力的清理下渐渐露出新生的肉芽, 薄薄一层覆在白骨之上。
年轻人的生命力总是很顽强的,这一点新的血肉便可在数月以后铸成强悍的臂膀。
陆逊随着他的视线垂眸,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但不再出声,安静看他忙碌。
忙完手中的活计,李隐舟才似听到了他方才的话,也觉得果真是孙策的脾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是想坐收渔人之利。”
可孙策自己的后患尚未解除。
陈登略施小计就保住了广陵,孙权在撤退的途中偏遭遇暗算。
这种背地伤人的伎俩是许贡的做
派,此人当初曝尸荒野,一半的骨头都化成泥了,却遗下三个祸害阴魂不散地缠着孙家,还搭上了陈登这样的聪明人。
似分辨出他眉目中的隐忧,陆逊淡淡地道:“我也劝过吴侯先平内忧再除外患。但他以为这样的良机不可错失,一旦曹操将袁绍的势力吞并,想再登临北原就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了。”
比起天下的宏图大业,一方小小的广陵、三个不足为惧的小人当然不被孙策放在眼里,他甚至把它当成一个锻炼的机会丢给了孙权,只是这一次暂且没有时间替弟弟收拾残局。
傍晚虚浮的日光斜照入户,拉出长而淡的两道剪影。李隐舟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是吴侯让你转告我这些事情的吗?”
陆逊缄默片刻,半响后却提起另一桩话:“此前吴侯曾令凌操父子与少主同行,特意嘱咐过也请你一同前往,不过少主并没有答应。”
李隐舟琢磨这话里的意味,所以年前他和孙权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孙策对自己的弟弟一贯寄予厚望,看上去是粗野的放养式教育,实则暗地里保护得细致妥帖,知道战场上免不了真刀真枪的厮杀,所以想让他带个信得过的医生也不足为奇。
陆逊对孙权的称呼已经改成了少主,而依然称孙策为吴侯。
他素来为人谦逊,身为世族家主也不曾露出半点骄矜,所以骤然改口乍一听并不刺耳,但亦于细微处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李隐舟大抵猜出他的来意,倒不怎么介怀:“所以你是帮吴侯做说客,想说服我一起去丹徒,因为许贡的后患一日不除去,就随时再暗中伤人。”
陆逊却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也会一并去。”
李隐舟半蹲在病榻之侧,一边扣上孙权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默默数着脉率,一边随口帮他补充道:“你们是担心吴郡无人,许贡的门徒或许仍对我心存报复,我和阿艳留在吴郡不安全?”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但对方并不承情。
陆逊只凝神看着他。
孤倨一道身影立于夕阳斜照里,青年眼睫倒映在深邃的眸中,模糊的视线似映出历历往事。
良久,才轻轻眨眼:“是因为我们需要你。”
李隐舟在他
郑重的语气中错愕地抬头,恰撞上对方垂落的视线。
满肩寂寂的日晖中,那张平素温润的面庞被映照如剔透的春水,然而话一出口便抿紧了薄唇,分明地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执着。
在对方真挚而诚恳的眼神中,李隐舟忽低低笑出声,半曲着腿靠上床栏,仰头看着几乎屏息的青年。
“我当什么事呢。”他目光轻松地放远了,几乎戏谑地反问:“难不成少主以前找我帮忙的时候有客气过?”
不仅不客气,甚至还威逼利诱,恨得张机几年不曾踏足庐江。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过付之一笑,陆逊神色很快恢复肃然:“从军很危险,即便军医不用在前线冲锋,也要和士兵一起拔营安帐,并且随时可能遭到突袭,敌人不会因为你是大夫就心慈手软,反而因为你手无寸铁会更加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他本无心将无辜之人拉入泥淖。然而困守着满无止尽的长夜,也存了一丝渴望知交的私心。
也许是家主的位置坐得久了,他终于隐约体会到了陆康尊荣一生里日夜辗转彻骨的伶仃。
……
在李隐舟给出答复之前,床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却见孙权眉间拧了满身的力气,在一脸的虚汗里挣扎片刻,终于睁开眼睛。
湿透的眼珠恍惚转动片刻,方落于一坐一立的二人身上。
喉咙略滚了滚,声音干涩而低沉。
“没规矩。”
——————————————
孙权的苏醒多少在李隐舟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少主醒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拿以前训小妹的话教训他二人。
权且当做是他表达亲近的特殊方式,李隐舟顺手掀开他手臂上的布帛,当着孙权的面一只一只慢条斯理地挑出来。
见他面色发青,还善解人意地提醒着:“少主别怕,它们都跟你一起呆了两天两夜了,全都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