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74)
他何时多了个师兄弟?
郝子太一席话算是不卑不亢。
可惜居心不良。
凌统搭在枪上的手指慢慢拧紧,目光随着绵长日光闪了一闪。
李隐舟虽低头打量着地,却分明感觉一股低沉的气压慢慢散开,正欲出口调停,便听病榻上传来两声低咳。
吕蒙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
几乎不能抬起的手在无人的视野中紧压着凌统险些拔出的枪。
“郝公盛情,蒙难却也。”
一句虚弱的话将紧绷的气氛暂时化开,郝普却是不肯掉以轻心,亲眼看着所带的神医搭弦诊脉,摇头晃脑沉思许久。
“如何?”他迫不及待地问。
便听那人道:“将军脉浮数、舌苔薄腻,查乎午后高热,一身尽疼,这是……风痹之症。”
凌统声音一顿:“风痹?”
李隐舟不动声色扣动手指,示意此人所言不虚。
倒还真有几分真金白银的功夫。
吕蒙所患正是被称为不死之癌的顽疾——风湿,而传统中医将风湿侵体称为风痹,应对起来艰难异常。
能精准快速断出此脉,也难怪有胆量自称张机门下之徒。
吕蒙的声音低低传来:“以你之见,可解么?”
那自信满满的蜀医也缄默了片刻,暗自觑了眼郝普的脸色,见这位太守已经岿然不动、眼若静湖,方斗胆开口:
“也不是不治之症,某有一方,可解风痹。将军且记下,日取麻黄半两,杏仁十个,甘草一两,薏苡仁半两,锉麻豆大,每服四钱匕,水一盏半,煮八分,去滓温服,取微汗避风。①如此,或可除去病邪,安乎身体。”
听到此处,李隐舟不由牵起一抹会意的笑。
笑容盖在斗笠之下,又被吹乱的额发掩去几分,唯凌统一人眼尖神会地瞧见了。
他便松下满身的敌意,客气周到地谢了一声:“多谢先生神机妙方。”
郝普听得自己人都下此定论,不由微抬了抬眉,那蜀医会意颔首,从善如流接过话来:“此方须以时日,轻易急不得,病中仍需静养,某这便去写方。”
凌统送主仆一行出门。
噶一声,闭上不久的门又被启开,一道温热的夏风不经意地拂面而来。那蜀医对着明晃晃的日光眯了眯眼,视线乱晃间无意瞥见斗笠下那双静若寒潭的眼。
日影掠过。
那双净澈的眼眸竟似含了些许淡薄笑意。
他下意识地移目垂看,一眼便见那双搭在身侧的手。
细长、洁白的双手丝毫不藏污垢,是墨客的洁身自好,而瘦致的指骨略突于皮肤,显出主人坚毅柔韧的气度。
不知怎的,他蓦地生出一种同行相斥的不悦之情,莫名料定此人必是吴军军医,被那笑容无端挑起怒火,不由停下一步,昂首看他——
“这位先生似同道中人,可有不同的见解?”
凌统眉间轻地一抽。
正欲出口,便听李隐舟不徐不疾地道:“闻君一席话,恰如昔年张公在世行医济病,真乃字字珠玉、分毫不差,实在令某心生佩服。”
那蜀医本激起的敌意被这马屁一拍,顿时也散得无影无踪。
只这话,听来总有些含沙影射之意,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心头虚实交错,被郝普两声轻咳唤回注意,这才警醒过来,不再多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跟出门去。
及至这不速之客走远,凌统才一枪将那斗笠揭开,却见李隐舟有趣地眯缝起眼,似被什么逗得开怀。
他轻啧一声:“没想到李先生也有被人捷足先登的时候,怎么不教教后辈了?”
被凌统这样一激,李隐舟也只撩开濡湿的额发,眼神掠过一瞬的促狭。
“谁说我没教他?不是学得挺好的嘛。”
凌统忽似明白了什么:“他说的都是……”
是《金匮要略》的原话,一字不假。
李隐舟心头微哂一声。
所以才夸他背书背得熟稔。
《金匮要略》乃张机毕生所著,李隐舟增补删改、亲手修订成册后传给董中,这才终见于世间学子。
背书背到祖宗跟前了。
这学生岂不傻得可爱?
见他笑容越发恶劣,凌统不由偏首笑叹一声,目光转向榻上的吕蒙,脸上玩笑终于收敛几分:“那他的药方可行么?”
李隐舟亦随之转眸。
目光正正与吕蒙相洽。
那炽热绯红的眼神透着病气。
也更见战意。
他便从容颔首:“师傅的药方自然可行,不过绝非一二月可化解病邪,我却有一药可更快见效,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做第一个试药之人。”
吕蒙唇角咧开,扯出一个凶狠的笑。
“这还用说?”
得他应允,李隐舟这便两三步凑上二人面前,窃语轻声将最后一药交代出来。
……
另一头,郝普迈出军营,站在高处看星火满城,不觉长长舒了一口气:“果真如你所言,此病非一年半载不能痊愈?”
那蜀医遇上与书中全然一样的病症,正好大施拳脚,志得意满地将话揽下:“风痹虽不立刻致死,却比任何疾病都更要命,即便有此方也不过绵延寿命,看吕子明肘膝倶受风湿侵扰,恐怕数月之内都不能落地了。郝公但请放心。”
得他一席板上钉钉的肯定,郝普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原处,缓缓地道:“昔年老夫无力独抗吕蒙,唯有看他不费兵卒攻下我们荆州数郡,可幸天道轮回,天要他病,也便再无人可以背袭荆州了。”
这话隐然透出一些军事机要,就不是一介巫医可以轻易打探的了。
那蜀医自知地位卑贱,也不敢轻易去接这话,只道:“可他也不是都督了,听说如今是世家之中的陆伯言驻守陆口。”
世家?
郝普在夜风中松快地笑了笑:“孙仲谋任人唯亲,那陆伯言何曾有过作为?恐怕不消我们出手,也未必有人服他。”
蜀医只敢称是。
“不过……”郝普警惕地瞟他一眼,慢道,“既然已到浔阳,不若去陆口一拜,也让老夫见识见识陆都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两人在浔阳城头私语半日,便循着石板长街回到凌统安排的住所。
毕竟有个使臣身份,两军尚未交战,谁也不敢苛待他零陵太守。
刚入大门,便闻一阵清冽的酒气扑鼻而来。
郝普微皱了眉:“这味道是……”
蜀医鼻子抽了抽,眼尖地四望一阵,便在檐下找到了答案:“似是荷花玉兰的味道,此花生于长江南岸,色洁白,味清芬,或许便用来入酒了。”
郝普便不再放在心上,只笑得嘲讽。
“这吕子明读了些书,也学会附庸风雅了,哼。”
第135章
象征性地在浔阳逗留了七日后, 郝普一行辞别吕蒙,悄然沿江而下去陆口拜访那横空出世的新任都督。
郝普运气不错。
他前脚刚走,浔阳后脚便开始落雨。
仲夏雨季的第一场降水沙沙洒在江面上, 溅起濛濛的水雾, 将隔岸山川的轮廓模糊开。泊在码头的小舟在一圈圈散开的涟漪中不住地摇动, 船头伶仃一点渔火微弱地晕出一层昏黄的光, 又将那孤零零的船影照亮。
李隐舟着了一身蓑衣,站在江边看雨。
雨越发大。
天地的边际也越发模糊。
凌统举着手臂压下在风中不住偏斜的斗笠,靠坐在码头上懒懒抬眼看他, 想起这人旧年受的腿伤,忍不住提醒道:“先生别仗着年轻瞎折腾, 小心过两年和子明一样染上风湿就好看了。”
李隐舟抬手往他头顶的斗笠上敲两下:“没大没小。”
他都是三十有六的人了, 怎么也和年轻也不搭边,凌统这话可忒讨打了。
凌统却正儿八经地打量起他,往上只能看见那清俊的轮廓被雨雾沾湿, 挂不住的冷雨顺着瘦削的下颌一滴一滴滚下肩头, 一瞥间恍然还似旧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