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56)
喉头一缩,他几乎要滚出怒号。正欲诤言直谏,却见一道清瘦的影子从岩上轻跃而下,一面飞快地撕开一道长长的布帛,一面已独自靠近满身散发着低沉气压的孙权,垂首替他包扎伤口。
他听不清这人在这个片刻说了句什么。
可孙权听见了。
那低沉的声音静如缓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说不出稳定坚决。
“主公难道忘了昔年讨广陵陈登的事情了?敌人轻视主公,以为主公是个只知道胜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败过,却不畏败,还肯惜败。”
孙权并不是个擅长作战的人。
在他数的出来几次的从战经验中,多数都是被人以少胜多地扭转战局。他或许并不清楚一个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却深刻地明白一个处于上风的强者要如何被反击!
他败过。
所以他刻骨铭心地知道如何打败这样的强者。
孙权眼神一震,深藏于回忆之中的惨痛画面一幅一幅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初次出征、惨败于陈登的那一天。
李隐舟默不作声地收拢力气,稳扎住布结。
便听头顶上雷鸣传来,滚滚洪荡之声散去,孙权的声音在这余音中蓦地一重:
“……子明此前的提议正合孤意。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在敌方追击的路上和我们前方都浇油点火,十步一堆,人走火留。再通传全军,子敬援军已至,到前面的山头我们便汇合,迎战。”
他语调不徐不疾,却字字透着铿锵与果决。
吕蒙长呼一口气——
这伪装援军、劝退敌手的办法虽是套的陈登的老路子,但未必会被轻易识破,谁能想到一贯傲慢冷酷的吴主,也肯知耻后勇,效仿一生劲敌的曹军?
但孙权这态度一转倒令他惊讶,虽是话里套了他吕蒙的名头,但主意也好,其上奋发的意气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
可主公为何突然改了心气、得了计策?
吕蒙目光陡然下垂,落在那低头不语、眉眼端静的李先生身上。一片空濛的雨雾中,此人如惊涛落叶,纵然微薄,却有立于狂澜的轻渺与平稳。
是他?
一瞬的念头如急电转过,私人间的交汇他更无暇理会,便将大旗一挥,依令通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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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北营。
雨渐渐冲淡弥漫的硝烟味道,血水顺着泥泞渗进大地。一片肃杀的风声之中,星点连绵的焰火将黢黑的山林照出暗而红润的光。
甘宁扶着□□大喘一声,在听见一人接一人飞速传来的军报时,忍不住一抹嘴唇鲜血,冲着同样血雨中的张辽大喝一声:“张辽老儿!有本事山头会战!”
说罢连发数箭,掩护着一干将士回头追上南撤大军。
张辽手下将领堪堪躲过利箭,被他这样一激,直欲追击上去。
一双粗砺焦黑的手重重揽在肩头。
他回头一看,便见张辽眉头深皱,另一只握鞭的手紧紧收拢,力气用尽以至关节发出咯吱声响。
“将军?”
张辽将战意压至平静,沉稳地分析:“鲁肃的援军未必能及时赶到,可此人智谋绝不逊于诸葛亮、荀彧二人,或许他筹谋早至,兵行于军令之前也未可知。更何况甘兴霸斗志如狂,恐怕血战一触,我们未必能保证一击必杀。”
吴军是慌了、乱了,这匪头却是半点不怕,甚至还厮杀得痛快!
吴人畏惧他张辽,可魏军也有些怕了这鬼面修罗似的疯子。
更何况敌军有驰援之兵。
可惜在大雨中他也不能随便地、模糊地论断真假。
大雨、雷声、战胜的士气,这些本都是他们追击的先决条件,可只是瞬息的功夫,就变成了吴军的优势!
“等等。”他冷静下令,“我们首要任务是护城,追击只是顺势而为,不能因一时胜利失去大局。”
那小将还有些不甘:“末将愿领五百死士,就与那甘兴霸会战山头!”
此人话音未断。
只见眼前火星一掠。
数枚火箭不知从何处发来,竟以急电之势穿透冷雨,径直取向在追击中犹豫不前的魏军!
张辽猛一抬头,便见两侧群山之中隐约藏着数人,正搭弓挽箭,站以制高之点!
“糟了!”他猛地勒马,“我们中了诱敌之术,快回城!”
追击吴军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丢了空虚的合肥就是因小失大了!
……
“都尉。”弓箭手松下弓弦,亦有些不甘地望着合肥主城,“张辽已经按您设想追击主公,我们既然顺利绕到此处,何不索性杀进城去,却只做佯攻之势?”
他想不明白。
偶然收到消息、决定率精兵轻行先来接应孙权的时候,都尉提出佯装绕道悄然埋伏至山间,以火箭佯攻伪饰成援军。
他们这几百人固不算是什么大军,但也都是随其多年、大浪淘沙选出的精兵,难道不能与张辽那寥寥可数的守军相比么?与其围魏救赵,何不索性取了这空虚的合肥城?
他磨着牙,又怨念地往后一瞥,自言自语般:“您不会是顾忌主公的脸面吧?毕竟他十万人打不过的张辽,要是被你五百取了,恐怕未必会令其如意。”
风掠过树梢,雨水便顺着叶尖滴落。
落在那平静的眼,顺着眼尾淡淡的弧度滑下。
“收队。”他听见对方疏冷又平和的声音,如一滴冷雨落地的轻与淡,却也不答他,只道,“绕回山头,与主公汇合。”
第122章
入夜, 雨歇。
骤雨后的残枝突兀地刺向天穹,凝在枝尖的一粒水珠随着北风吹卷重重往下一跌,在坑洼的水面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波纹。随着行军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只听哗一声, 映在水纹上的明月便碎成一地冷白的光。
甘宁孤身断后,最后才赶到山头另一端,刚将崩裂的伤口胡乱裹上, 便见一行缁色衣甲的士兵自山间绕来, 趁着夜色步步靠近。
他下意识地拧眉,三支锐利的羽箭搭上满拉的弦。
“将军。”身旁之人亦低下声音,语调在凉风中抖了一抖, “不会是张辽的人吧?”
啪嗒。
一滴残雨滚下树梢,落在那尖利的箭簇上,折出冷冷银光。
甘宁眼神紧绷, 直盯那水珠后微曲的一张脸。
“将军?”
士兵在循着他的目光远远瞧去,不由在心里犯了嘀咕:这来者究竟是哪路神仙, 为何甘将军既不发箭, 也不吭声?
似被这一声唤醒, 甘宁微挪开箭尖,意外地挑了挑眉:“陆……都尉?”
来人通传过哨兵,领着三百缁衣精兵踏入微亮的视野。
甘宁放下长弓, 似明白了什么,不由大笑:“竟是你!陆伯言!”
他决意断后的一刻就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一路护在大军尾部,挥鞭走了十里却没见张辽追过来,那时才遥见山林中星火攒动,便知晓一定是有不知名的援军帮了一手。
却没想到原是这人。
远远便见此人踏月而来, 一双眉眼清隽端正,眼神疏淡如空山静影,平平简简的着一身缁衣,便显出一种克制与内敛的气度。这岂是刀头舔血粗生粗长的武将,分明是世家贵养满腹书卷的笔客。
甘宁也是听过这人大名,名震江淮的陆氏家主,陆康钦定的继承人,打小便是万人瞩目的豪族少主,和凌统那尸山血海里混大的人生截然不同。
可惜后来世家没落,这人也被主公远远丢去了海昌开荒,熬到而立之年依然默默无闻,竟差点让人忘了吴地还有此等人物。
陆议卸了兵甲走至他面前,看一眼他周身渗血的伤痕,微蹙了眉:“议来迟了。”
甘宁好奇:“听说你近日来四处荡寇,怎么荡到合肥了?”
陆议笑了一笑,目光却温如静水:“议受令荡寇至有千名家军,刚巧在路上遇见了通传的士兵,以为鲁肃将军调兵遣将恐有些时日延搁,就自作主张领了五百精锐前来接应。不想主公已使出了诈援的妙计,某也未曾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