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41)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 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
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