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41)
摆在面前的是两条一胎生的小狗,都难得地吃饱了肚子,懒洋洋地卧在地上,毫不在乎众人围观的目光。
许贡目光晦暗地盯着李隐舟,眸中如有滚动的雷云,李隐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狗,似乎狗都比都尉公生得可爱。
片刻,不知谁一声惊呼:“你们瞧那狗。”
众人视线聚焦于其中一条小狗身上,它在半梦半醒见忽然抽动片刻,发出呜咽的声音,四足一蹬,嘴角蓦地淌出血珠。
“这是怎么回事?”连面不改色的盛宪都有些难抑好奇,“同一锅里熬出的鱼汤,怎么只有一条狗中毒了?”
围观群众亦窃窃私语,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许贡猛然捉住李隐舟的手,目光如箭雨逼视过来:“小孩,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样,是不是你暗暗袖里藏了什么毒?”
哗然纷止。
但好奇怂动的眼神依旧按捺不住,掀开看似乖顺的眉目,在空中意会神往地探寻一番。
集数道目光于一身的人不仅没有一分一毫的焦急,在天罗地网般的注视中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一片细小的绿色叶片落下。
李隐舟神情单纯无辜:“不是毒,而是一片菜叶子罢了。”
盛宪微微颔首示意厨子查验,厨子捡起叶片,仔细分辨,确认道:“是,这是荆芥,虽然味道古怪了些,但百姓没有吃食的时候,也只能吃这个充饥了。”
许贡脸色登时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红与灰交错成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这又如何?”
李隐舟从他发狠的手掌中用力撤出自己的手臂,若无其事地蹲下摸摸小狗的头,在自己身体遮掩下眼疾手快
地抖动腕部,塞了点活性炭的粉末给它。
狗的命再低贱,也不该赔了这种人。
他垂眸道:“或许公卿不知,荆芥与鱼肉相冲,一起服食便会中毒,轻者呕血,若是像暨老太那样的老弱……”
那张干瘪而世故的脸浮现在眼前,李隐舟咬了咬牙齿:“贫苦百姓吃不起鱼肉,只能以野草充饥,公卿可去城外看看,连荆芥都被摘采完了。而公卿虽然吃鱼肉,但并不会吃荆芥,因此这个冲性并不为人熟知。”
就算偶有贫民有机会误食了两样困死家中,也不过是当做怪病随便埋了,每年饿死的百姓都不计其数,谁还会管食物中毒呢?
偏偏许贡早有准备似的,接到报案便奔赴现场,张口便断定是鱼汤有毒,分明早有心计。
鱼是许贡送的。
盛宪不会承他的情,一定会布施给穷人,到时候日日食用荆芥果腹的穷人毒发身亡,若没有知道内情的,很容易便可栽赃给盛宪。
即便不能拉下马,也足够泼一身脏。
暨老太不过偏巧做了那个被送汤的人,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只能吃荆芥度日的贫民,不过是舍不得孙子喝剩下的一口汤。
用毒之人防不胜防,而心毒的人更无药可救。
李隐舟点到为止地剖明实情,盛宪虽然仁善,但能岿然不动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可能是傻子。
许贡先发制人地露出震惊之色:“没想到某的好意与公的善心,倒错送了一个无辜性命。”
盛宪抽手揉一揉太阳穴,似有无限的疲倦:“你方才说过,你认为我嫌恶你,一定不会吃你送的鱼。”
许贡颦眉,目光诚惶诚恐,然而还未等他开始表演,盛宪已打断他的话头:“其实这鱼汤老夫已经吃过了。”
对方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讶异。
“你是怎样的人老夫心里很清楚,你送的东西,若不曾试毒,老夫岂敢分送给无辜百姓?”
许贡还想分辩,然而盛宪并不容他插嘴:“你没有下毒,老夫不能拿你是问。但你断案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黑白,空口便断定鱼汤有毒。对老夫尚且如此,可见你以前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盛宪素来宽和,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许贡当然清
楚自己做过多少孽,只是素来没被他抓住由头,却不想阴沟翻船,偏偏自己坑了自己一把,双股不由一颤。
盛宪微阖双眸,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从今日起,老夫会翻查你断的旧案,希望,老夫是唯一一个被错冤的人。”
这位太守能抓住机会清理门户,也算是对暨老太的冤魂有个交代了。
暨艳抓了抓李隐舟的手。
他低下头。
三岁的孩子吐着泡泡,一字一字用力地念着:
“兄长,肆是肆,十是十。”
作者有话要说:冷知识:不胫而走这个成语与盛宪相关,孔融在给曹操的信里引荐盛宪,说珠玉没有脚却落入人手,是因为人追捧它,没有脚的珠玉如此,更何况有脚的贤才呢?
第35章
在盛太守的默许下, 老人在家乡的城外有了安眠之地。
李隐舟带着小小的暨艳立于墓前。
暨氏也曾是吴郡的书香之家,几代清苦,一生贫寒, 百年的人家凋零至此,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孩子来送葬。
暮风如雨,轻易吹熄斜阳。
暨艳尚且不认识其他复杂的字,唯独知道碑上的“暨”字是自己的姓氏, 懵懵懂懂地和李隐舟比划着:“暨, 氏。”
老人颠沛流离的一生终归黄土,终究被缩写为墓碑上短短的一撇一捺,任由雨打风吹抹去最后的痕迹。
李隐舟给他擦去鼻涕泡子,告诉他:“以后祖母就在这里住下了,你要想念她,就来这里看望她。”
年幼的孩子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点头,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眼珠子转啊转,极力地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对于稚嫩的新生命,生死不过是无数离别中的一次,他还不懂得分辨其中的区别。
李隐舟默然半响, 现代科学的知识充盈在脑海, 却很难搜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遥遥的波涛不绝于耳, 习习晚风中, 一滴细小的水珠忽然破开晦暗的天光,在干枯的土壤上晕染出一个小小的圆圈。
吴郡的深秋迎来第一场雨。
江河的每一滴水,随波逐流到了海角便不能回首。但即便如此,逝去的浪潮也会升腾为水汽, 凝为雨珠,在天空中回溯,继而重新滋润大地。
他蹲下身子,任雨珠打湿两个人头发,轻轻告诉暨艳:
“每一滴雨水,都是祖母对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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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机听闻了这个半熟不生的老伙计的死讯,倒没特别的表情。
对年长者而言,生死也不过是无数离别中的一次,他亦在等待着最后的一次。
料理了暨老太的后事,唯一难办的就是暨艳的去处。
李隐舟抱着暨艳走进门的时候,张机倒还颇有兴致地看了看小朋友病情恢复的情况,但连着三天同一桌吃饭,似乎也觉出味儿了。
“你连累我还不够多,还想再揣个小包袱?”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小徒弟,“这吴郡有钱有势的世族多了去,就算盛
太守没有时间养孩子,肯定也会安置个好人家,你小小年纪倒上赶着做人爹妈了?”
一字一句像雨点子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暨艳小朋友被震得懵然,放弃理解,安安静静地数着小兄长教的十六字箴言。
李隐舟搔搔耳朵,想糊弄过去:“他要是给世家当了养子,肯定要改名改姓的。他可是暨氏最后的血脉,真当了别人家的儿子,小心暨老太半夜找你讨说法。”
张机可不信这些浑话:“事也不是你我所为,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好心的人了?”
“徒弟也曾……”李隐舟反思来到这个时代的两年,一时语塞。
好事似乎一桩没做,祸倒给师傅惹了一堆。
他以假咳掩饰尴尬,躲开张机刀尖似的挑剔目光,低头给小朋友擦擦口水。
暨艳乖巧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庐江城那个有个类似命运的小少年。
世家的生活也许意味着衣食无忧,生活饱暖,但也少不得被扒走一层孩子的童真。为人子女的快乐或许不曾拥有过,而长大成人的痛苦却提前印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