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04)
李隐舟拿羽扇懒洋洋地拂了拂滚滚的水气,被热浪蒸得眼角发红。
做戏做全套,要想瞒过敌人首先得瞒过自己人,要瞒过孙尚香这样精通药理的人少不得吃些苦头。
“也不至于。”他勉强撑出一副沉重忧患的表情,低低道,“就是太操劳了,想必会有转机。”
“那送质的事情……”
“已经知会了诸公晚上来密谈,拖不得了。”他知孙尚香不是心性柔弱的普通姑娘,为防生变不敢透露太多,凝眉许久,只吐出三个字,“你放心。”
孙尚香点一点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李隐舟:“他说这是母亲遗给他的,很灵光,可以保百病不侵,你悄悄搁在兄长枕下吧。”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末了,小小声补一句:“千万别告诉兄长,孝则还置着气呢,不肯让我说出去。”
这两人大小就是水火不容的脾气,一个话多又偏能精准踩人痛脚,一个心思敏感却不肯露在面上,两人冷战起来就没有消停的日子。如今都是快及冠的人了,却还玩这种让人传话、看看谁先低头开口的把戏,简直越活越孩子气了。
无奈地打了打扇,忽想起来庐
江老妪给的那个配囊,连日忙碌竟忘记了给他,刚好让孙尚香带去。
“我还记得。”孙尚香低头戳着手心大红的配囊,眼神绽出难得的温柔,“你们为了给我熬药,都闹到陆太守那里去了。对了,我听说那个老太有个傻孙子,如今他还好吗?病情有没有什么转机?或许我们哪日再去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李隐舟手腕的动作停滞片刻。
孙尚香喜悦的神色一顿,旋即在沉默中明白什么,细细收好了配囊不再提,片刻轻轻道:“既然今夜兄长要会客,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去吧。”
见他眼神复杂,又笑了笑:“去吧,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刘备叛曹的事情不涉及主线就不细说了,有兴趣可以百度衣带诏看看
第81章
今日恰是十六的满月。
骤雨初歇, 清风徐徐,一轮圆月在雨里被洗濯得发白, 连上头圆圆缺缺的印记都一清二楚,就这样孤高地悬在天顶,朝人间布洒下一层寒亮的光辉。
暑热不觉就散去了,手上的药炉子咕咚咕咚冒着白气,腾腾的热气在凉空里洇开,扑到鼻尖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湿冷的感觉。
孙权的房外已乌压压围了一圈人。
曹操送来的私信权且算是个预警,给足了孙权考量的时间, 以朝廷的名义发布的赍文是近两日才到了江东,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布告出来,却也足够闹得人心惶惶。
一众林立的身影参差交错,偶有骨节扣动嘎一声焦灼不安的脆响,拧起的眉里各自凝着狐疑的深思。
见李隐舟来,终究是老将黄盖第一个按不住声音:“主公如今究竟如何,既请了那么多能人异士, 难道没有一个可以解病的?”
质问的眼神潮水般涌到年轻的医生身上。
李隐舟捧了药炉,不疾不缓地解释:“主公忧思过度,风邪入体,不是一两帖药就能康复的, 病去如抽丝, 诸公请耐心等候。”
“耐心, 耐心!”黄盖被这幅慢条斯理的模样激起一肚子的火气, 眉头抽动间猛地以枪掷地,竟生生凿出三寸的深坑。
他的眼神一转,环视各自不语的诸人,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两位将军浴血奋战数十年, 一代基业,万千亡灵,难道就要这么折首跪于人裙下?!曹操宵小之辈,挟持天子,多行不义,我等奉承天命,当破虏讨逆,以证天道!”
旋起的碎石一粒粒飞滚到李隐舟的脚下。
黄盖的目光也遽然钉在他身上,炽烈的语气一点点肃冷下来:“而今主公一味称病不出,难道就要这样把大业拱手送人?李先生,你也身受孙氏重恩,当厘清长短,公私分明,以大局为重。”
这一番激烈陈词迅速点燃了论战的硝烟。
不待李隐舟答,张昭已淡淡地接话:“曹公虽然行事诡谲,但也终归是朝廷股肱之臣,我等既食天禄,当尽人臣之事。若公然对抗朝廷,岂不给了敌手以可乘之机?而今百废俱兴,万事萧条,正是应
当休养生息的时候,何必急于和曹公翻脸?昔年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而今我们只是送质入朝,也算不上屈辱。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一时意气只会落入敌手的圈套。”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夏末秋来的夜,空气时冷时热地拧成一团,像濡湿的棉花塞进鼻腔里头,令人闷得呼吸困难。
一潭闷沉沉的死水里,难得竟有人出言反驳张昭:“万安之策或许可以保全,但天下格局瞬息万变,一味求全又如何可以破局?何况江东六郡地处水域,水脉充沛彼此勾连,而水上作战并不是曹操所擅长的领域。即便是退败,曹营也很难追兵深入,我们还有自保的办法。”
众人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目光。
万没想到素来为人和善的鲁肃竟然敢和张昭叫板!
不等他话音落,便听一声沉郁低哑的声音响起:“可他打败了袁绍。”
顾雍不开口则已,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正中诸人心底纠起的死结。
曹操有什么可怕?不过乘时作乱,挟持天子以令诸侯,圣师的面孔,逆贼的心怀!
官渡之战却似一道响亮的耳光,将春秋大梦里的人遽然打醒,曹操能以二万兵马胜过袁绍十万粮草充足训练有素的大军,这绝不是运气使然,他不是当初的董卓,更远胜袁氏兄弟。
月色皎皎,满地霜花被踏得七零八碎。
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若能战,谁想和?
张昭、顾雍他们是羸弱之人吗?未必。此前平宗亲、剿世家,这二人明里暗里出手何曾留过一丝心慈手软?
黄盖、鲁肃又是好战无知吗?更不是。江东六郡散落数年,历经孙氏三代主公数年困斗才有了今天尺寸的安稳,就这样轻易被收买了去,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凌操闷不做声烦躁地转着枪。
他俯首贴近李隐舟,忽道:“主公究竟是什么想法?为何此次连我们都不告诉?你们耍什么花样?”
李隐舟一眨眼睫,目光在月色中明朗了一瞬,也仰头凑近凌操的耳朵,低声吐出几个字:“主公宅心仁厚,校尉放心。”
凌操被磨得枯焦的唇舌几欲呕血。
这位新主公哪里跟宅心仁厚牵扯得上半点干系
?睁眼说瞎话!
脑中急电一转,便想起庐江时候算计李隐舟那点小小伎俩。
绝对是挟私报复!
他和李隐舟数面之交,几乎次次都是危急存亡的关头,而今才算见识这人睚眦必报的小器心眼,恨不得把他当凌统一样吊起来抽一顿,但这风头浪尖还偏得指望他说上两句。
只能忍了暴躁,按下心绪,咬了牙低声道:“过了这一遭,我请你喝酒赔罪。”
凌操顿了顿,声音愈低,手中的枪却攥得愈紧:“……我们不能低这个头。”
人可以折断骨头,却不能折了骨气,可以流血,但不能丢了血气!
李隐舟眼角微微一扬。
竟笑了一声:“校尉就这么不相信主公?”
凌操冷哼了一声,不答。
真不相信他,就不会按下脾气一声不吭,早就和张昭老儿揪着袖子打起来了。
李隐舟低头拨了拨药罐上的瓦盖,徐徐拨开渺渺的白雾,低声道:“药在罐子里闷久了尚且会变了性味,人言若堵起来只会在内心生变,主公不是不想管他们,只是此时若不让他们说个痛痛快快,以后还有谁敢谏言?”
“净会鼓捣这些。”凌操咧了嘴不屑地环顾一周,冷静下来,眉却拧得更深,“但总这么吵也不是办法,人心不齐,用什么匹敌北原的大军?”
二人低声耳语的片刻,反对与迎合的声音在沉静中复又燃动,唇枪舌战彼此谁也不想让步,响亮的争论几乎擦出电光火石,将寒浸浸的秋夜点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