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35)
他忖度片刻,对上那双狡黠又明润的眼,泛起无奈的笑:“李先生可要记得还我。”
……
屋内,一局终了,白子又胜。
张允将满盘落子一推,无奈大笑一声:“老夫输了!”
他的目光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转向庭中,见那原本参天的树折了半截,不由叹气:“依你看,这李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对坐的客人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棋笥中,淡淡道:“他是想告诉您和少主,孙氏手腕固然毒辣,可如今其坐断江东,世家不得不仰之鼻息。如今远有北原曹操不定何时卷土重来,近有蜀中诸雄虎视眈眈,孙家是世家心头的一根刺,却也是挡箭牌。您若不出手相帮,日后殃及池鱼,再想保全就没有机会了。”
唇亡齿寒,如是而已。
张允不由扼腕深叹:“若似以往陆康公在时,岂容此等宵小放肆?而今顾雍顾公领衔会稽,陆伯言远在海昌,这两家不开金口,我们余下诸家皆无其当日权柄,不能轻易开这个头啊。”
说到底,世家已经被孙氏暗中清剿过一回,破裂的信任很难修复,尤其是他们这些原本未曾妄动的世家,也受到无妄之灾,实打实被牵累下去,颓丧至今。
如今天灾当头,或许是重修旧好的时候了。
那客人盖上棋笥的盖,反将最后那枚张温捡回来的棋子掂在掌心仔细把玩着,许久,方道:“李先生和陆顾二家少主交好,他既先来疏通,张公可以早做决断了。”
张允看了看外头的树,又遥遥瞟着天边的云,不知作何所思。
——————————————
漏夜,李隐舟才带着五百石粮打道回府。
这事办得悄无声息,粮食装在麸皮底下看上去和应急的粮食没什么分别,知道此事的也唯有他和张机二人。
“你还真借到了?”张机不由咋舌,鲁夫人借粮好歹还仗着鲁肃曾经的施恩,他家徒弟空口白舌就骗来真金白银的粮食了?
李隐舟含笑不语。
若是一张口就借五百石的粮食,张温肯定另有说辞推脱,先借半仓,再打个天大的折,看上去就像各退一步,不仅其原来的借口不能用,心理上也容易接受得多。
折中大法实在是百试不爽。
这点小聪明能奏效,一来是因为张温再怎么老练精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不到的少年,这些市侩的伎俩他未必见识过;二则这五百石粮对大族而言的确不痛不痒,恐怕他也未曾深思;三则自己多少仗着和陆顾两家的交情,这点面子还是值些钱的。
张机一见这笑就知不妙。
小兔崽子又在算计别人家底了。
他下意识地想拦住:“既然借来了,还是送给朱治太守以他的名义发下去,省的怀璧其罪,惹祸上门。”
李隐舟掐着手指无声息地算了半响,按住张机欲动的手,笑道:“师傅别急。”
三日后,张府。
张允手中正推着棋,听到消息时差点没把案掀开:“你说多少?!”
回报的老奴看了看老主人惊恐的脸色,又瞧了瞧少主微蹙的眉,战战兢兢道:“朱太守说,说少主借了半仓粮,实在是少年豪杰……他要亲自登门来谢。”
张允忍不住看向张温。
张温沉着眼,半晌不语。
五百石,怎么翻出的半仓?
第106章
“什么?”朱治刚牵了马, 压在马鞭上的虎口克制不住突突跳动,“你说张允只给了两千石?”
实则两千石都没有。
等到这一刻,李隐舟这才把实情吐露出来。
拜访完张温后, 他基本已经摸清了眼下世家的态度。
孙权已经坐断江东, 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可劫后的世家紧密抱团,谁也不敢妄有举动, 既恐孙权翻脸过河拆桥,又怕成为叛徒被其余诸家怀恨,再兼前线战况明晦不定,索性关起门来装聋作哑,等一个时机成熟再跟着站队。
然而吴郡的灾民却等不及了。
僵持的每一天, 消耗的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隐舟离开张家之后, 马不停蹄,立即拜访吴郡其余诸家。
闭门羹吃过,冷板凳也坐了不少,但大部分家主仍持作壁上观的态度,对其客气又疏离, 仅用几十或二三百石将他打发开了。
积少成多, 算一算也有近两千石。
再垫些木料砂石在里头, 看上去竟足有半仓之数。
朱治气得几欲吐血:“掩耳盗铃有什么用?灾情惨重, 两千石顶多只能再撑两三日, 到时候还是无粮可用!”
朱治好歹也在吴郡太守任上数年,心胸城府怎会不及一个只有其一半年龄的年轻人?他早就试图一家一家与其谈判,却是吃满了闭门羹。
李隐舟虽借来了二千石粮,可比起一个郡县的灾民所需,实在杯水车薪。
苍黄的天际滚着乌蒙的云,扑朔的北风猎猎卷过面颊, 朱治深吐出一口气,目光沉坠下去:“老夫知道你已尽了人事,但世家妄为百姓尊崇,竟为私利决绝至此!若非主公领兵而出,老夫岂容得下他们如此作态!”
他说这话时,另一只搭在剑上的手陡然一紧,几乎拧出青筋。
倘若孙权此刻真在吴郡,按他那果决狠厉的脾气,估计早就直接动手“征调余粮”了。
也偏是江陵前线战局白热化的时候,这场不测的风雨席卷而来。
朱治唯有再三地忍,众将在外,兵马空虚,此刻的吴郡决不能乱。
斜阳如炬。
夜色一点一点侵吞下来,肃杀的风吹卷了一地砂砾石子,原本热闹的长街褪去洪水,只剩一层泥黄的水迹渲在空落的街头。
等朱治收拾好情绪,李隐舟方沉声道:“朱公只问百姓与主公,却有无想过豪族的处境?一则他们自己受难其中,恐怕同样损失惨重,让他们开仓本就已是肋上剔肉,焉能不痛?二则眼下前线焦灼,他们岂敢舍了本钱去套一个不定的未来?三来,昔年血洗之事芥蒂至今,谁敢逆着众怒开这个头?”
听完这席话,朱治的目光骤冷:“你倒很会为他们打算。”
李隐舟迎着飒飒的风,眉眼间情绪疏淡:“世族长居吴郡,同为吴人,患难关头,既然要他们的粮,当然要为他们打算。”
朱治森冷的眼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一个滚了一身泥的小兵递来张家的回音——
“张公说,少主时染风寒不能见客,太守公不必走这一趟了。”
朱治的眉一拧,正欲发话,却听其继续道:“还说,如今天灾横行,他们家底不算丰厚,但希望这半仓粮可解灾民燃眉之急。”
还挺会借杆上爬。
可别说他没有真出这半仓粮,即便是真出了,也顶多能再撑三五日,依旧无济于事。
李隐舟亦微蹙眉头,半仓粮的样子装了出来,这个虚名,张家不认也得认。
原打算是将张家逼上风口浪尖,一旦世家的联合抵抗出现小小的缺口,想要破壁就容易得多。
没想到张温如此配合,倒省了他再费口舌。
是因为眼高胆大,还是另有他人游说?
指尖轻扣掌心,他打定了主意,便道:“既然他们也应下了,就请太守广而告之——世家即将开仓济民,会与灾民共渡难关。”
世家?
朱治心口蓦地一亮:“好一招无中生有!一个张家怎么够?只要大势所趋,想必其余的世家也会跟着开仓。不过……”
他眼中的亮光又冷静下来:“眼下的余粮和这二千石一共也只能再撑三五日,若他们再旁观几日,岂不是要露馅了?”
这群老狐狸也是见惯世情的。
远方,黄沙漫起,残阳如血。
李隐舟举目远眺,透过滚滚洪流、渺渺烟波,遥见远方山河。
他道:“赌一把吧。”
……
次日,世家开仓的好消息便传遍街头巷尾。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有了张家起头“实实在在”的半仓粮,这个画出来的饼看上去也便更真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