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我会遇见你 上(24)
张信礼点了点头,站起身对他道:“那回去了?”
林瑾瑜点点头。
张文斌在边上松了口气,瞧这架势这波应该算是过去了。
林瑾瑜作势要站起身来,张信礼伸了一只手给他,大概是想借这个“拉一把”的动作为这次吵架画一个句号。
林瑾瑜也伸出手去,但他没抓住张信礼的手,而是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的指尖划过张信礼温热带着点汗意的手心,在那声幼稚而清脆的撞击声中,林瑾瑜说:“嗯……我们暂时讲和了。”
他站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过什么不愉快一样,和张信礼一起往家里走。
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好像就这么于轻描淡写间揭过了。
张信礼在前面打着灯,林瑾瑜走在他身后,张文斌也熄了烟,站起来跟他们告别,准备回家。
回到家,张信礼去检查门窗,林瑾瑜简单地就着凉水洗了把脸,进屋时他看到那本“尽职尽责”完成了火上浇油任务的练习册安安静静地躺在饭桌上,页面上的可乐印记在冷色调的月光中看起来仿佛一块干涸的血渍。
直到这个时候林瑾瑜才停下来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间接搞出来的这幅“绝世大作”。
被弄脏的地方是习题后面的拓展阅读,那里写着一首聂鲁达的小诗:
“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置身于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嘿,林瑾瑜想:真对不起,爱写情诗的聂鲁达。不过也谢谢你,因为你英勇的挺身而出,这些脏点不会影响到他写作业了。毕竟……你只是一道卑微的、没有题目的拓展阅读而已。
一夜安眠,林瑾瑜在睡梦中听到露水从草叶上滴落的微响。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的时候,张信礼又已经不在床上了,一连几天,天天如此。
他也许在做早饭,也许在劈柴火,也许在喂牲口,也许在田里割稻子,也许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可能在做任何事情,唯独不可能还在睡梦中。
他仍旧每天早上十点掐着表准时进屋来轰林瑾瑜起床,晚上十点卡着点叫林瑾瑜关灯睡觉,但不再过多地干涉他其他事,不再叨叨他看闲书,也不再说他什么都不会干。
林瑾瑜也好像忽然间变得听话,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他不再有事没事去烦张信礼,每天除了溜猫逗狗,就是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玩他自己的。
吃过午饭,张信礼会回房间看书写作业,林瑾瑜就在一边的床上睡午觉,一觉睡到三四点,醒来的时候张信礼往往还在书桌旁,那首引起两个人不愉快的聂鲁达很快被翻了过去,练习册上的拓展阅读几天一变,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到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再变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林瑾瑜有时会好奇地过去瞅一眼,但不和他说话,然后出去喝水、晒太阳、逗狗,等着吃晚饭。
吃完饭张信礼又要出去忙其他的,张爸张妈不在家,这段时间什么东西都得他一个人亲力亲为。
晚上两个人洗漱好了,在微凉的夜风中躺在同一张床上时,林瑾瑜数了一下,这一天里他两说过的话一般还没超过五句。
然后林瑾瑜会小心翼翼地盖着毛巾被的一角,在床的一侧躺得笔直,在反复警告自己不要过三八线!不要过三八线!的想法中入睡,然后漫长而难捱的黑夜过去,太阳升起,再周而复始。
在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气氛中,林瑾瑜百无聊赖地度过了好几个日升月沉。
两个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谁也不多管闲事去打破它。
照这个“相敬如宾”的趋势发展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林瑾瑜在这闭塞的穷乡僻壤数着日子待满三十一天,然后暑假结束,他和张信礼礼貌而疏远地告别,接着独自回去遥远的上海,从此不再有什么交集。
人的一生有无数十字路口,但人们站在路口的时候自己往往无知无觉。
就在林瑾瑜以为自己的暑假将一直在这样的百无聊赖、毫无激情与复制粘贴中度过时,那条十字路口已经无声无息地自己走来了。
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动翅膀可以引发遥远海岸的一场飓风,花瓣上一滴露水的落下可能令土下埋藏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而林瑾瑜的生命里即将出现一道小小的波澜,这道波澜使得一只小鱼偏离了它原本的航向,它使得他游动时掀起的余波与另一只鱼交汇缠绕,他们将越靠越近,穿越洋流、瀑布与峡谷,去触摸彼此的鳞片。
这道波澜起源于拉龙的一个邀请。
第24章 海子
那是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下午,院子里晒着被子,风吹在脸上暖洋洋,像是母亲的手抚过孩子的面庞。
张信礼出去田里了,林瑾瑜一个人在家,偷了厨房的生肉,懒洋洋地坐在屋檐下给狗开小灶。
拉龙就在这个时候像只莽撞的兔子一样跑进了院子里。
林瑾瑜忙把他偷来喂狗的生肉藏起来,有点奇怪于拉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自从那件事之后,很多小孩都不再来找他玩滑板了。
也是从那件事之后,林瑾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看似丁点大的闭塞村寨里,上到十七八岁,下到七八岁,年轻一辈的人其实分作两拨,一拨隐隐以张信礼为首,他们大多都在山脚那间捐款盖出来的学校里上学,很少有过早就辍学出去打工的。
另一拨则以高武为首,他们时而上学时而不上,完成义务教育,或者甚至还没完成,就在家做农活或者干脆出去打工,偶尔才回家看看的比比皆是。
两拨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但因为张信礼与高武之间有很深的过节,所以这两拨人彼此也不大对付,很少玩在一起。
而张信礼和高武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那一架算是彻底把林瑾瑜划进了张信礼那个派系中,从此之后,另一派小孩出于畏惧或者避嫌或者从众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不再找他玩了。
而偏向张信礼的小孩们要写作业、要准备考高中、要干活,只偶尔才有时间来和他厮混。
今天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家都在田里忙活着收稻子,不帮着干活到处瞎跑肯定挨爹妈的大嘴巴子。所以当拉龙兴冲冲跑进他家院子的时候,林瑾瑜有一点小吃惊。
“瑾瑜哥!”拉龙对他道:“我哥让我来叫你,出去玩去不?”
这还是林瑾瑜在这第一次接到外出邀请:“去哪玩啊?”
“就后边,到处都能玩。”
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他不由分说上前拉住林瑾瑜的手,把他往外边拖,一边拖一边说:“去呗去呗!阿妈好不容易放我们去玩的。”
林瑾瑜只来得及拽上边上的挎包,就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出了门。他放眼望去时,看到苍茫而辽阔的群山。
拉龙显然十分开心,他笑出的牙花子在金色的阳光与连绵的苍青色山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洁白耀眼。
他拉着林瑾瑜的手,沿着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的泥巴路噔噔地往前跑,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袖子和凉鞋带起一阵快乐的风。
村子尽头,那条通往茫茫的大山的土路上,张信礼、张文斌、木色与陈茴或站或蹲,听到声响不约而同地举目看向一路风风火火跑过来的拉龙与林瑾瑜。
拉龙兴奋地大声朝他们打招呼,放开林瑾瑜的手跑到他哥身边。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瑾瑜愣了愣,有点意外道:“你怎么……你不是有事吗?”
这是他们今天交谈的第二句话。
张信礼道:“木色非说要带你一块去,怕你有什么事,陪你。”
“所以你其实不同意我去?”
木色插话道:“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不过嘛,在我的极力抗争下……我们打了个赌,让拉龙去叫你,你来了他的不同意就无效。”
其实林瑾瑜基本上是被拉龙半强行拖过来的,他道:“为什么不同意我去?”
“不安全。”张信礼说:“万一磕了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