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22)
仿佛是一根寒冬腊月不肯融化的冰棱,熬过了整个漫长的冬天,才在棱尖上凝出一滴水。
在等待的过程中,晏琛渐渐感到手臂开始疼痛,锋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割出血口,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地堆叠。他颤得厉害,慌忙低头叼开衣袖去看——手臂毫发无伤,既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可疼痛分毫不减。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臆想的疼痛,如同挣脱不掉的梦魇。
臆痛在加剧,最后蔓延到了肩膀和整片后背。阿玄在梦里割了他足足两百一十九刀,每一刀都真切地划在身上,真切地引发疼痛。
等终于积满小半瓶血的时候,晏琛已经疼得近乎虚脱。
但他没有时间休息。
他用青紫的嘴唇吮去了陆桓城指尖残余的血珠,把那只发冷的手放回被褥,擦净匕首,藏进橱柜,然后捧着救命的小瓷瓶奔出了藕花小苑。
晏琛急匆匆赶到竹庭时,里面空无一人。
他微微松了口气,却一秒也不敢耽搁,扶着竹身跪到地上,打开木塞,手指蘸取少许血液,在四周的泥土里印出了一圈护障的轮廓。
这圈轮廓很宽广,不但罩住了笋儿,还罩住了他头顶的每一片叶子。
根基既成,方可落障。
染血的指尖在空中划过,细碎血珠漂浮于眼前,勾勒出一张星象盘旋、天地合拥的护符。晏琛将这护符平铺于血印之上,覆住泥土表面,缓缓注入自身灵气,便见薄薄的一页护符迅速充盈膨胀,聚成一座清光流淌、纹路繁琐的灵障,把青竹和小笋安稳地罩在了里头。
这一座灵障,耗去了晏琛近乎八成的灵气。
却不知到底管不管用。
晏琛伸手抹去汗水,疲累地轻喘,腹部隐约有几分灼烧感。他解开衣裳,露出圆润的肚皮,就见一道相同的咒符被血线绘在了皮肤上,往腹内一丝丝融入,色泽慢慢转淡。
有些疼,不过忍得住。
晏琛捧着肚子,认真打量着那道咒符,身后忽然传来“啪嗒”一记响动。
很轻,像是碎瓦落地之声。
他却被惊得浑身发寒,猛然回头去看——短墙上露出了一双幽绿的眼眸,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第十九章 杀机
玉竹,翡叶,玲珑枝,泥巴覆盖的幼笋也似一块宝璞。
阿玄立在墙檐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根灵息飘缦的青竹。灵气源源不断地从根须涌出,沿着竹壁盘旋上升,忽浓忽淡,如同清晨的水雾。
那个孱弱的少年倚竹而坐,仰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神情惊惶。
居然是一只竹灵。
难怪生得这般干净,令他嗅不到同类的妖气。
头顶的浓云悄然移动,漏出一丝缝隙。月光清透,倾泻下一地流银,铺遍了整座宅子,也照出了晏琛白皙的小腹,上面血纹还未褪尽。
血纹!
阿玄骤然反应过来,心中杀意暴涨,带着倒钩的尖爪齐齐探出,后腿用力一蹬,化作一道闪电飞扑过去。
却已晚了。
它一头撞上晏琛的肚子,那本该绵软的肚皮竟然无比坚硬,温度更是高得惊人,仿佛罩着一块烫红的铁盾。眨眼间爪钩折断,脑袋压扁,阿玄尾巴朝天地拱成了一团毛球,滚过一大圈儿,从隆起的高处滚下来,最后“砰”一声撞在了书房外墙上。
阿玄狼狈地翻身爬起,还不肯死心,想卷土重来,鼻尖隐隐闻到一股烧灼味,扭头一看,背毛竟被烙秃了长长的一条,毛尖打着卷儿,焦红焦红的。
它自知处于下风,再不敢妄动,伏身一步步后退,龇牙压耳,发出“呜呜”的威吓声。
晏琛有血屏保护着,没被撞疼,但多少受到了几分惊吓,腰身一阵阵地发软。
他爬不起来,只好坐在那儿拢好衣衫,系上腰带,对那只气鼓鼓的狸子道:“我……我认得你,你是二少爷养的狸子,二少爷很宠你。我呢,是陆桓城养的竹子,他也很宠我。他们俩是同胞兄弟,我们俩是萍水相逢,井水不犯河水的,从前也没结仇,你……为什么要伤我的孩子?”
黑狸没做声,一动不动地伏在墙角,眼神充满敌意。
晏琛低头寻思了一阵,猜这狸妖或许本性不恶,只是脾性不佳,于是耐心地规劝道:“你叫阿玄对不对?我叫晏琛,还是一根小笋的时候就住在这儿了,住了三百多年,一直是陆家的竹子。以后你陪着二少爷,我陪着桓城,我们两个算是一家人,要学着彼此照应才好。万一……万一你惹了事,不当心砸了杯子摔了碗,我还能给你求情呢。就算我说话不顶用,桓城也会帮你的。你看,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别跟我针锋相对了?”
黑狸抖了抖耳朵,眼神缓和了一点儿。炸起的绒毛一根根变软,蓬松的大尾巴盘绕到身前,服帖地裹住了四足。
晏琛见它消去戾气,赶忙温和地伸手,试探道:“来,到我这儿来。”
阿玄喵了一声,眨眨幽绿的眼眸,起身迈近几步。它先用毛茸茸的脑袋顶蹭晏琛的掌心,表达善意与友好,再走到他身旁乖顺趴下,脑袋往温热的肚皮上一枕,又伸出一只肉爪,轻轻搭在了上头。
晏琛握住那小肉爪,教它抚摸自己的肚子,轻声道:“阿玄,我差不多要到日子了,再过几天,这孩子便会生出来。我知道狸猫喜静,可小孩子刚出世的时候,总是要啼哭一阵子的。我尽量不让他扰着你,你也别欺负他,好么?”
阿玄又喵一声,表示答应。
它趁机按了按右爪,爪下的肚皮很柔软,原先坚硬的护罩消失了,于是藏在阴影处的另外四根尖爪蓦然探出,朝晏琛的侧腹狠狠挠了下去!谁料无形的铁盾仍在,指甲砸到,瞬间破裂,“噼啪”断得一根不剩。
阿玄龇牙咧嘴,忍痛把左爪收回怀里揉弄,又做贼心虚地抬头瞄了一眼晏琛,见他没注意到自己失败的偷袭,立刻发出一阵讨好的咕噜声,伸出粉舌舔舐晏琛的肚子,以显亲昵无害。
晏琛因为腹部沉重,腰身微微后仰,一直用手掌支撑着地面。那只盛血的小瓷瓶就摆在旁边,瓶口敞开,与覆地的衣袖相隔不过一寸。阿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一边舔肚子,一边注意着瓷瓶的位置,尾巴轻轻挥扫,无声地弄倒了那只瓶子。
鲜血淌出,将晏琛的袖子漫作大片猩红。
黑暗里微小的动静,狸猫能看见,晏琛却看不见。等血流逐渐干了,那尾巴又卷着瓶子灵巧一勾,把它扶正,照原样摆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玄敷衍了事地又舔了几口,在地上打个滚,开始细细软软地喵呜,作势要往晏琛肚子上爬。晏琛以为那是善意的亲近,舍不得拂逆,便由它爬了上来,在圆滚滚的小坡上蜷团安睡。
狸子膘肥肉厚,足有十多斤重,才几息功夫,晏琛就觉得喘不过气了。
他想把狸子抱下去,狸子却不肯,摊平四肢趴在肚皮上撒娇。晏琛没有办法,只好顾自忍耐着,后来实在疼得太厉害,后背敷了水涔涔的一身汗,终于求饶道:“阿玄,你……你下来,我有些肚子疼……”
阿玄打个骨碌爬起来,变回了那只体贴善心的狸猫。它顺着腹部的弧度轻手轻脚爬下,临落地时向后猛蹬一脚,果然听到了晏琛一声闷闷的疼哼。
晏琛是偷溜出来的,不能一直在竹庭逗留。
夜半气寒,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腹中又怀着孩子,该早早回去补眠才是。但阿玄显得十分亲近他,竖着尾巴在他小腿附近环绕、蹭弄,诚恳地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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