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风水先生(117)
澄清信中言明,何开晴并没有患麻风,身体康健,一如常人,在信的末尾,还附上了德国医院的诊断单。
这是夏景生的法子,若只有他一人作证,定不能堵住悠悠之口,可那德国医院向来公道,它开出的诊断单,是很有公信力的。
段逸才一把抓过报纸,抬手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一进家门,他便横冲直撞的,不停地翻找着,弄得屋子里四下作响。
一听这乒铃乓啷的声儿,养在笼中的鸟儿拼命扑腾着翅膀,胆儿都吓破了。
段峰本就为段逸雄的病心烦,这会儿被大儿子一弄,更是烦不胜烦:“干嘛呢,这么心急火燎的,拆家呢?”
段逸才冷着脸道:“段逸雄人呢?”
周遭寂静无声,伺候的人都低垂着头。
“问你们话呢,都哑巴了?”段逸才一声吼,丫鬟才战战兢兢地解释,“二少爷去来仪阁了。”
来仪阁是江城有名的烟花之地,早些年间好些富家公子在那彻夜地寻欢作乐,只是随着新式舞厅的兴起,那传统的秦楼楚馆也渐渐没落了。
也就是段逸雄这种喝惯了洋墨水的少爷,会对这过了时的花楼感兴趣。
“爹,都这样了,您也不管管!”段逸才怒道。
段峰铁青着脸,没吭声。
段逸才也不欲与段峰多说,转身便走。
却被段峰扬声叫住:“你上哪儿去?”
“去问问你的宝贝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儿!”段逸才说着,大步往前。
“站住!”段峰喝道,“不许去!他身子都这样了,你就由他吧。”
段逸才的脚步顿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惯着他?”
他气极反笑:“行,他要逛青楼我不拦着,凭什么要拉何小姐这样家世清白的女子做垫背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命不好呢。”段峰嘴上说着命不好,语气里却不见丝毫的同情,仿佛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段逸才一颗心凉透了,他从袖中掏出伙计查到的消息,将薄薄的两张纸扔在段峰面前:“爹,您好好看看,这是段逸雄这些日子以来的就医记录,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了,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是圈套又如何?!”段峰拔高了音调,“不这样做,难不成等到瞒不下去的时候,对外界说是老二在国外与女人厮混才染上的病吗?你成天就想着别人,可想过段家的名声?简直是妇人之仁!”
段逸才整个儿僵住了。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什么情深似海,什么一见钟情,全都是骗人的。
这不过是段氏父子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段峰知道,段逸雄也知道,只有他段逸才被蒙在鼓里。
段逸才大口呼吸着,他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在这家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从小他便不如段逸雄讨喜,不如段逸雄能说会道,旁人都笑他,小小年纪,跟个严肃的小老头似的,整日不苟言笑。
何开晴更是没给过他好脸色,大概是觉得他太严肃,不好相与。
可他就是着了魔似的喜欢何开晴,喜欢她的一颦一笑。
知道何开晴要去留洋,他对着窗口发愣,连医书拿倒了也不晓得。
何开晴归国,到药铺里来,他对着药方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还把给病人的药抓错了,挨了好一顿骂。
在他眼中千好万好、如珠似宝的一个姑娘,如今竟这般被人作践,
段逸才怒火中烧,他如同一只喷火的暴龙,不由分说地闯进那来仪阁中。
鸨母想拦,一个劲儿地赔笑道:“段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要是想要姑娘,咱们这应有尽有,您要是想喝酒啊,我也可以找人……”
“滚——”段逸才一声顿喝,半点不留情地将那鸨母推到一旁,推开一间间厢房的门。
楼里全都乱了套,衣衫不整的男女高声尖叫着、唾骂着,段逸才充耳不闻。
终于,在又一次推开厢房的门时,他瞧见了醉卧美人膝的段逸雄。
“啊——”房中的娇俏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段逸雄闭着眼,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聒噪什么?扰了爷的清静。”
女子捂着胸口道:“青天白日的,有人就这样闯进来,吓死奴家了。”
段逸雄勉强掀开眼皮子看了看,见是段逸才,又把眼闭上了。
段逸才气极了,冷笑道:“你们可知,在你们腿上躺着的人,身患麻风,会传染?”
仰躺着的段逸雄发出一声闷笑:“她们当然知道,可我给她们钱啊,她们这样的人,为了钱什么不能干。”
“那何家小姐呢?她又做错了什么?段逸雄,你可知她是真心爱你的?”段逸才眼眶通红。
“那是她蠢,我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她就动心了。我向来不喜欢这么没有挑战性的女人。”段逸雄抬手,勾起一个女子的下巴,冷哼道,“更何况,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到了床上,定是乏味极了。”
段逸才恨不得上手将这没脸没皮的畜生掐死。
段逸雄看着他满是杀意的脸,浑不在意地往口中倒酒。
直到那白玉酒壶中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他才赌气似的将酒壶往姑娘手上一塞:“去,给我倒酒来。”
见段逸才仍站在原地,段逸雄呵出一口酒气:“你还没走啊。”
他勾了勾手指头:“你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段逸才指节发白,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往段逸雄跟前凑了凑。
段逸雄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喜欢何开晴,大哥,我偏不让你如意。”
那声音里的阴寒让段逸才遍体生寒。
他失了理智,一把掐住段逸雄的喉咙。
颈侧的脉息在他掌中跳动着,只要他手下稍一用力,段逸雄便会命丧黄泉。
到了这个时候,段逸雄还兀自笑着,他甚至没有挣扎,眼中还隐隐有得意之色。
段逸才手下一松,将人甩到一边。
段逸雄一阵猛咳,声音喑哑道:“你要是掐死我……何开晴克夫的名头就坐实了,我看今后全江城,还有谁人敢娶她!”
第一百零八章
何开晴究竟有没有得病。
各方舆论各执一词, 各有各的说法。可有一点,再也没人上门提亲了。
何铭为着女儿的前程, 愁得头发花白。
正当众人觉着, 何开晴前程渺茫时, 段逸才却频频登门。
一开始,何家让人将他赶出去。
何铭气极了, 将对段家的恼恨,全都撒在段逸才身上,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的骂声:“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们段家, 我的女儿何至于此?”
段逸才被骂了, 也不反驳,如一棵树般沉默地站着。
从早晨站到晌午。
老天纷纷扬扬地落着雪,段逸才身上满是雪沫子, 到了晌午被那太阳一晒, 身上全是湿的。
到了晚上, 门房瞧着也不落忍,委婉地跟何铭提了一嘴:“段家大少还在门前候着呢。”
何铭站在窗台上, 拿个望远镜朝门外看去,果真见段逸才还在门口站着。
他叹息一声,终究让人进了门。
“你还来做什么, 既已退婚,我们两家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何铭态度决绝。
段逸才恭顺道:“事情因我家而起,我此次前来, 是想要弥补一二。”
“不需要!开晴她好得很,你们段家人,从今往后离她远一点,便是最大的恩赐了。”何铭一口回绝道。
恰在此时,小桃哭丧着脸从楼上跑下来:“老爷,小姐又不肯吃东西,无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愿吃一口。”
得知真相后的何开晴,从初时的震惊、怨愤、再到如今的消沉。
情绪一直陷在深渊里出不来。
不管家里的厨子如何翻着花样做吃食,她就是一口都不吃,终日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整个人都削瘦下去。
段逸才一听,急道:“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让我瞧她一眼。”
何铭心烦意乱,犹疑不定地看着段逸才。
“何小姐的病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段逸才极力游说着。
“你们还有脸说,你们段家就是她最大的心病!”何铭一拂袖,不再搭理段逸才。
段逸才最终还是见到了何开晴。
何开晴身上裹着极厚的大氅,面色苍白地坐在窗边。
有人进门,她却视而不见。
小桃低声劝道:“小姐,好歹吃些东西吧。”
何开晴全无反应。
小桃又说:“小姐,段家大少爷来了。”
何开晴掀了掀眼皮,仍旧没反应。
小桃轻叹道:“就是这样,说什么都没反应。”
段逸才接过小桃手里的碗:“给我吧。”
他搬张椅子,与何开晴相对而坐。
“嗯,这粥做得不错,要不要尝尝?”
“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天,因为下雪天就不用上山采药,可以躲在屋里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最近城中有许多趣闻,我说给你听如何?”
段逸才试图与何开晴说话,无论对方有没有回应,他都不厌其烦地寻找话题。
无奈的是,何开晴一直未开口。
段逸才也不在意,时候不早了,他便好脾气道:“我明日再来,你早些休息。”
如此,到了第二天,段逸才又准时登门。
这一回,他特地带了一本诗集,念给何开晴听。
何开晴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可丫鬟小桃却欣喜地告诉他:“小姐今晨喝了半碗粥。”
段逸才日日登门,有时是念诗,有时是读话本,有时干脆是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