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52)
他神思还在游移,便听高炎定不耐地催促道:“吃饭!”
明景宸偷觑了他一眼,只见他面沉似水,不知何故,明明方才刚过来时还心情不错的样子,现下仿佛有人欠了他钱,满脸写着不爽。
真是阴晴不定。
金鼓和梅姑私下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后,连忙上前替两人布菜。
一时除了碗筷杯碟碰撞后发出的细微动静,屋内再无一点旁的杂音。
高炎定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那酒香气醇厚,至少在地下埋了二十年,明景宸被勾出了酒瘾,可惜他伤病在身,又用着药,无法饮酒,只有干瞪眼的份。
梅姑见高炎定光喝酒甚少动筷,怕他伤身,忙劝道:“您好歹吃点菜,这些都是新厨子做的,您和公子品评品评,究竟好是不好。”
高炎定没应声,兀自又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梅姑忙祈求地望向明景宸,希望他能帮着劝一劝。
想到自己往日里受她颇多照顾,这点小事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明景宸放下筷子,盛了碗琥珀莲子推到高炎定手边。
梅姑立马充当他的喉舌,道:“这琥珀莲子软滑香甜,用来解酒是极好的,您快尝尝。”
高炎定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对梅姑说:“今日你的话,怎么格外多?”
梅姑笑道:“王爷和公子离开了太久,奴婢这儿积攒的话可不就多了么。”
“哦?那假设我们日日相对,是不是就相看两厌,无话可说了?”
“这……”梅姑语塞,不解高炎定这是唱的哪一出,什么日日相对、相看两厌的,自己是他奶兄曹贺的妻子,这两词用在他俩之间怎么都不妥当罢。
她当局者迷,一旁的金鼓灵机一动,暗戳戳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不发一言的明景宸。
被他这么一指点,想明白其中关窍后,梅姑差点没绷住脸,感情王爷是在指桑骂槐,拐外抹角地编排景公子啊。
梅姑用帕子贴了贴嘴角,以此遮掩唇边的笑意,清楚原委后,她也不愿在此待着惹人嫌,便知情识趣地和金鼓一同告退了。
现下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碗中的莲子羹,汤水鲜亮,色若琥珀,高炎定不吃,只反复用勺子在里头搅弄,与碗壁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景宸本就不美好的心情被这动静搞得更加烦躁,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将筷子一扔,转身往寝室里走。
高炎定:“……”
明景宸将门一关,脱了外衫便躺倒在床榻上。
家具摆件很多都是原来那间屋子里直接搬过来的,就连躺着的床也是原先雕刻了麒麟的那张。
明景宸将锦被盖过头顶,眼不见为净。
没过多久,黑暗里忽然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对方脚步刻意放轻,但也逃不过明景宸的耳朵。
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进来的是谁,明景宸抓紧被子不动弹,想以此打发对方。
高炎定靠近床榻,被子里鼓起一团,只露出一段长发,鸦羽似的铺陈在浅色的缎面上,柔而光亮,隐含花香。
他刚要揭开被子又收回了手。
老实说,他似乎从未看透过明景宸,来历、背景、身份……都是扑朔迷离的。
直觉告诉他,就连“景沉”这个名字八成都是假的。
高炎定觉得,这人就像一只不经意落在他领地里的风筝,引线的那头始终不曾在自己手中,也许哪天刮一场风,这只风筝便会飞高飞远,再也不会回来。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高炎定这般渴望着。
他把玉兰花灯笼挂在明景宸的床尾后,又静静注视了那团鼓起良久,最后吹熄了屋内的蜡烛后转身离去。
屋门合上的刹那,明景宸拉下锦被,静谧的黑暗中唯有玉兰花悄然地转动盛放,发出一点摇曳不定的煌煌之光。***回到云州后,薛苍术便继续着手为明景宸医治。
王府内的药材、人手随她支配,场地宽敞安静,无人打扰不说,还有许多珍贵的医药孤本可供她翻阅。
薛神医对此格外满意,先前被半胁迫着答应救人的事也因此释然了。
“没想到他一个藩王,府邸里竟然有那么多藏书,还有我师门都没有的医学典籍。”薛苍术在云州没有其他熟人,导致她能唠叨的对象只有明景宸和珠云两个,她挑拣了几味草药扔进捣药罐里,药杵咚咚地响,她小嘴叭叭地讲,双管齐下。
珠云天真单纯,在她看来,高炎定有几本书是很平常的事,谁让他是镇北王呢?这就令明景宸很是疑惑了,小丫头在正主面前明明怂得像只吓破胆的老鼠,怎么背地里如此推崇备至?
高炎定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兴许是高家先辈传下来的。”这话明景宸并非信口胡说,他记得当年高玄正年轻时便有研究各类古籍、碑文篆刻的喜好,可谓是学贯古今的饱学之士,他家会有这么多藏书,实在不足为奇。
薛苍术的看法颇为奇葩,她道:“高玄正我知道,天下学子都拿他当楷模典范,将他比作先贤圣人。你们说有这样的祖父,高炎定这个只会打仗的孙子,算不算不肖子孙?”
毕竟大家都只听说过镇北王打仗厉害,没见他在文坛有什么建树。
经她这么一说,明景宸忽然想起一桩小事,岁末那会儿,那混账在自己的画上题字,那么有名的一阕词都能记差了,也许还真被薛苍术说中了,他肚里空空,没什么墨水。
当年高玄正的气度风采,在他脑内清晰如昨,对方是能出口成章的大儒,两者一比较,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和他祖父比,这小子也就比目不识丁稍好一些罢了。”明景宸一锤定音,将文盲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镇北王头上。
而高炎定对此一无所知,压根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已然成了个不学无术、不肖祖辈的龟、孙。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见( )
第54章 鸩鸟之毒
薛苍术捣鼓了好几种药,有外敷的、内用的,连晚间沐浴时间也不放过,要珠云将药汁倒入汤池里,让人泡在里头细炖慢熬。
不出两天,明景宸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辛辣苦涩的气味,连舌苔也是苦苦的,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己和一道火候精细的药膳已经无甚区别了。
可惜病人的抗拒只会加剧薛神医的变、态心理,她就喜欢看病人想干掉自己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喝她开的药的痛苦表情。
明景宸的伤病对她来说,虽然费时费力,但不说十拿九稳,好歹也算心中有成算。
然而妙手回春的薛神医万万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一起突发状况差点砸了她的金字招牌,令她措手不及。
同样的,高炎定也不曾料到,他想知道的关于明景宸的秘密,竟然会这么快显露出冰山一角,勾着他去探寻真相。
这日,有大营的将领来禀报事宜,见时候不早,高炎定便留他们在王府中用晚膳。
因将领们还要连夜赶回去,席间就没有上酒,只每桌一壶清茶代之。
就在他们边吃边继续探讨问题,气氛融洽之时,只见金鼓这个向来机灵聪慧、办事老道的亲随竟破门而入,顾不上厅内大小将领的惊诧目光,心急火燎地冲到上首对着高炎定耳语了几句。
高炎定惊立而起,茶盏因他起身的动作幅度过大倾倒在了案边,茶水沾湿了袍服,他都不曾察觉。
“诸位慢用,本王去去就回。”说罢就领着金鼓疾步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镇北王,在他们心中,高炎定向来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即便面对戎黎大军也能稳如山岳。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将领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然而谁都说不上缘由。等一个时辰后,有仆从来传话,说王爷命他们先行回去,事情稍后再议之时,众人的震惊皆达到了鼎沸。***高炎定被金鼓的一句“景公子危矣”激得惊愕失色,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将正事抛诸脑后,飞奔至听雪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