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156)
明景宸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如今成了那个模样……”
任伯心下大痛,只能发狠地说道:“您就当他已经死了罢!而今终日在揽仙台寻欢作乐的是天授帝,不再是当年您认识的那人。”
明景宸道:“晏温,你知道么?自从醒来,我见到听到了许多,又想了许多,我才知道我并没有当初自以为是的那么高尚伟大。我以为我能不计较得失、权位,甚至是身后名,可以为了我心中筹谋的目标抛弃所有,义无反顾。可是我错得离谱,我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奉上了我的名誉、我的生命以及全部,可换来的是什么?我期盼的海晏河清、君圣臣贤的局面呢?究竟哪里错了!是我错了么!”
他边说边狠锤了两下自己的膝盖,看得任伯又急又气,忍不住挣扎而起,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错不在您,是那昏君不仁不义。”
明景宸泪流满面,可即便这样他也始终不发出半点哽咽之声,然而越是如此,任伯却越能听到发自他心底的嚎啕,令人心痛到无以复加。
过了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明景宸道:“我要去帝京。”
“什么!”任伯惊恐万状,失态到差点把他的手腕子给折断了,然而未等他出言阻止,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刮到面前。
高炎定怒不可遏,两条英挺的剑眉高高挑起,眼底火星迸射,像是要把整间屋子都给点着了,“你说你要去帝京?你为何要去帝京?”
明景宸颇觉意外,他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竟然醒着,还把自己说与任伯的话全部听了去,顿时惊怒交加,又恐他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辛,顿时慌了神,骂道:“你偷听我们说话!你无耻!”
高炎定现下哪还听得见旁的话,满脑子只有方才明景宸说的那句“我要去帝京”。
这话不亚于一道惊雷,从万丈高空直直劈在他脑门上,让他懵了片刻后,立刻警醒过来,不禁又怒又痛,只觉得天下间竟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自己如珠似宝地呵护备至,他不当回事不说,竟还一心念着那个狠辣绝情的糟老头子!还想回去找他!
高炎定气急败坏道:“你果然还对他念念不忘!好一个情比金坚!好一个藕断丝连!”
“你在胡说什么!”明景宸起初只是气他偷听的小人行径,哪知道这人竟开始胡说八道,且越说越不像人话,气得他立马面色铁青,肝火上涌。
谁知高炎定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讥讽道:“怎么?被我说到痛脚了?恼羞成怒了?过去我只当你是身不由己才被迫陷于泥淖,原来竟是我眼瞎错看了你!你也终究不过是个庸人、俗人,你和那昏君真是蚁膻鼠腐,气味相投!”
明景宸脸色刷地白了下来,他一把拦住要起身与之理论的任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对方,“高炎定,你知道你在嚼什么蛆?”
“我说错了么?”高炎定冷笑道,“你不仅心如铁石,还闭目塞听。你识人不明,看不清昏君的真面目,他那般对你,你竟然还一心想要回到他身边!景沉啊景沉,我该说你是自甘堕落还是天性下贱!”
“住口!”明景宸抬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而这样的发泄无济于事,许是气急攻心,许久不曾复发过的心疾再次卷土重来。
明景宸只觉得胸闷气短,心口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在其中,寸寸入肉,眼前昏天暗地,几乎不能视物。
脚下踉跄了一下,险先栽倒在地,高炎定下意识伸手要扶,却又在半途生生顿住了,他咬咬牙,收回了手,只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容,觑着对方。
明景宸撑在床柱上才勉强站住了脚,他拂开任伯意图搀扶的手,对高炎定道:“你说谁下贱?谁堕落?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高炎定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又知道你在做什么?亏你饱读诗书,难道就不曾读过《佞幸传》?不知佞幸媚上之人历来的下场么!”
第155章 与我试试
这话一出口,连向来对明景宸言听计从的任伯都已是忍无可忍,他不顾先前明景宸的阻拦,率先暴呵道:“高炎定!你找死!”说罢就从枕边抽出双锏,不由分说地朝他面门刺去。
然而眼前一晃,明景宸却挡在了前面,任伯瞳孔一缩,立马反手收招,又因方才动作幅度过大,手臂上的伤崩裂了开来,很快将纱布和单衣给染透了。
明景宸急红了眼,再顾不上高炎定,抢上前去欲将双锏夺下,好替他查看伤势。
可任伯一把将他推开,怒视着高炎定,道:“小王八蛋!你说谁是佞幸!你若再满嘴喷粪,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要拔了你的舌头,取了你的狗命!”
高炎定却并不理会他,只继续挖苦明景宸,“你先前还骂我是断袖无耻!那你腆着脸要给昏君当娈宠的做派又该如何说?好一个枉己正人的景公子!枉我当你清风霁月,平日里万事周到唯恐亵渎了你,可你呢!你当得起这四个字么?你如果非要媚上侍君,甘心与邓通之流为伍,那你何不来以色侍我,谄媚与我?若说权势地位,而今我高炎定并不比那昏君差多少,更何况那昏君年老体衰,恐怕在床笫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雄风不振。你何不与我试一试,也好教你知道我的好处!”
现下他气昏了头,为了发泄情绪,说出口的话不经大脑,且越到后面越发离谱下,流,直把明景宸和任伯两人气得面色涨红,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
明景宸上前又给了他两巴掌。
高炎定也生了一股左性,干脆不躲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后,还把红肿不堪的脸颊凑过去挑衅道:“打够了没?若是没打过瘾,接着打啊!”
一语毕,脸上又挨了一拳。
明景宸带着的镣铐叮当作响,他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冷声道:“高炎定,你今日总算是吐露心声了!你说你眼瞎错看了我,我又何尝不是!原来你一味是这样看待我的!小倌?娈宠?佞幸?还有什么?索性你一次说个明白!也让我听个明白!我在你心底究竟是如何的面目可憎,虚伪无耻!”
高炎定双目通红,恨声道:“我先前对你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可你却偏要自投泥淖,与荒淫为伍!”
明景宸冷笑道:“你家学渊源,应当知道‘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邪色,口不出恶言’的话,你自己心存淫、邪,便也以淫、邪的目光看待我,空口白牙污我名声。既如此,你只管拿出真凭实据来,若铁证如山,我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是你凭空污蔑,你敢去高玄正灵位前自陈己罪并自鞭一百么?”
“有何不敢!”
“好!”明景宸再不看他,径直出了屋子去唤大夫过来给任伯重新处理伤口。
那大夫带着药童急匆匆赶来,一进屋子就感到僵冷的古怪氛围,又见镇北王大喇喇地杵在那儿,两颊红肿,分明是被人打了,顿时惊诧不已。
高炎定不耐烦地扫了大夫一眼,凶神恶煞的模样惊得对方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再不敢多看一眼,急忙连滚带爬地来到床榻边,替任伯解开纱布重新上了药。
做完这些后,他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说下去煎药便溜之大吉了。
明景宸扶任伯躺下,任伯担忧地抓着他手不妨,还颇为忌惮地瞥了高炎定一眼。
明景宸心知他放心不下,便道:“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说完替他掖好被褥后,带着高炎定一同出了屋子。
两人走到花园中,周遭站岗的亲卫见他二人似有话要谈,便自发走了开去,只远远地站在墙根下目不斜视地继续值守。
明景宸停在一株盛放的梅花树下,枝头白雪皑皑,红梅清姿漫舞,冷香携着寒气萦绕在两人之间,“你有什么证据就在这里拿出来。”
高炎定觑了他一眼,见他昳丽绝俗的面容上像是罩着一层冰雪,丁点笑意也没有,眼尾晕着一抹红,眸子里仍旧雾蒙蒙的,如同弥漫着夜雾的湖泊。被冷风一吹,方才因为怒意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大半,鼻尖梅香幽幽,外加见到对方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剩余的那点火气也被一下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几点火星子不甘心地在胸膛里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