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107)
老妪眼睛一瞪,显然听懂了自己用中原话表达的意思,刚要冲口说点什么,却被高炎定抬手打断。
他道:“别动怒听我说完,既然是景沉答应你的,你又确实有恩与我,那我如果不认这桩事,倒显得我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了,与阿图克之流有什么分别。不过一码归一码,真正救我的是景沉不是你,你这点恩情还不够格让我借势与你。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你们戎黎人不会不懂罢?”
老妪面色铁青,她大体听得懂他的意思,知道这个中原王爷不做亏本的买卖,想要说动他就必须要奉上与之等价的东西才行。
她道:“你想要什么?”
高炎定下意识朝明景宸望了一眼,接着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只有一个条件,若你顺利掌权,我要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盟约恢复互市,至于具体细节,我会再遣使者前来商讨。”
老妪也是见识过当年大漠各部与桓朝互市的盛况,高炎定此刻谈的条件竟是要她答应重开互市,这对她和整个戎黎来说都是一桩意外之喜。
若是开了互市,中原和大漠两地的物品就能畅通无阻地往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牧民百姓都能从中获益,更别说其中能到自己手里的利润、油水几许,光是粗略一想已是一个惊人之数。
老妪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她用今晚第一个正视的目光再次打量这位年轻的中原战神,想要从他脸上探究方才这些话是否属实。
就连明景宸听罢都用一种惊讶的神色瞧着自己,高炎定朝他眨眨眼,偷偷对着老妪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你瞧我多听你的话,你叫我帮人家,我不仅帮了,还慷慨地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你该如何谢我?
明景宸心绪复杂,他有种预感,高炎定要开互市的目的才不会是单纯地处于两地民生的考量。
老妪强忍着激动道:“互市停了十年,你有把握能说动你们的皇帝?”
当初就是天授帝颁旨命令中断互市的。
她曾从中原人那里学到过一个词叫“金口玉言”,知道皇帝的话是不能朝令夕改的,要天授帝收回成命,可能吗?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观察高炎定,对方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不无猖狂地道:“我有说要经过皇帝的同意了么?你是不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我说的是你与我北地单独签订互市的盟约。”
这下,不仅老妪面色突变,就连明景宸的面容都黑沉了下去,眼中惊涛骇浪,风起云涌。
“如今皇帝年迈鲜少理政,他所辖制的疆土上连年灾害频发,又因朝廷腐败无能,治理不当,各处民不聊生。”说到这里,他故意去看明景宸,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之中,瞧不真切,但他知道对方一直有在听自己说话。
他便愈发理直气壮地继续讲道:“重开互市之初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皇帝和他的朝廷自顾不暇,根本办不到,所以问也是白问,他们不会同意。”
老妪道:“你是要越过你们朝廷……”
她虽不懂中原王朝的官僚体质和皇权的至高无上,但单论他们戎黎这边,重开互市不是小事,没有可汗点头是绝不会容许随意乱来的,由此及彼,不难想到,在中原也绝没有直接越过皇帝自行决断的道理。
这个中原王爷未免太倨傲跋扈、目无王法了,简直将皇帝和他们的朝廷视若无物。
高炎定道:“皇帝没有重开互市的能力和底气,但我有,我来出人出力出钱。北地与大漠比邻,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只局限于戎黎和北地之间的小型互市,等颇具成效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它的好处,自然不用你我费心就会越做越大,届时我们再筹谋如何让别的人进来分一杯羹。”
后来加入进来的,自然都要听他们的话才能在互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况且高炎定雄踞北地,想要将货物运往大漠,都要先行通过他的地盘,不难想象,将来全天下凡是要来经商互市的商贾都会把他的话封为圣旨圭臬。
明景宸眸色渐深,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高炎定蓬勃的野心。这让他怀疑,究竟是因为素光这件事让他临时起意,还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在筹备等待时机了。
若是后者,只能说,这人藏得太深了。
老妪听了高炎定的话,已然心动不已,但仍有所顾虑,“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惹怒你们的皇帝?”
“你大可放宽心,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自顾不暇,帝京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点好一切,不会有人中途跳出来阻扰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老妪想了想,最终一锤定音,“好,我答应你,若我真的能在王庭一言九鼎,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与你北地重开互市,我也会在这儿等着你的使者到来共商大计。”
第103章 能否助我
高炎定寥寥几句就让她松了口,一则是她确实迫切地渴求权势,有求于人家,极力促成此事;二则对方提到的互市诱惑实在太大,换做戎黎的其他人都会忍不住心动的;三则她不喜中原皇帝,高炎定这般枉顾帝京的意愿单独与自己勾连,与将皇帝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有何分别?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能让中原皇帝吃个大亏,她乐见其成。
至于她不喜天授帝的原因,不提也罢。
结盟的事大致被敲定,老妪又道:“不知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她实际是存了试探的目的故意这样问的,她先前只见到与明景宸接头的二十亲卫,不知六百骑兵的内情,以至于觉得高炎定他俩目前能调动的人手少得可怜,对他们此行能成事的概率抱有怀疑、观望的态度。
高炎定神秘一笑,并不提他的打算,“过两日你就知道了,不必操之过急,静待佳音便好。”
老妪欲言又止,又见他没有深谈的打算,不由地望向许久不言语的明景宸,却见对方面沉似水,眼睑下两团浅浅的青黑,面容间交织着倦怠与羸弱,双眼微合,像是累极睡着了。
此时桌上的蜡烛趋于燃尽,外头天光微微乍现,从门窗的缝隙里点点滴滴地漏了进来。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熬了一整宿。
老妪只好说:“天快大亮了,我先走了,有事遣奴仆来叫我。”等她走到门边,却听身后一道低弱的男声道:“素光,烦请你得空招个大夫来。”
老妪一惊,猛地回头,“你身体不适?”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得到对方一道枯瘦的脊背,让她想到了扎根须于戈壁荒岩中,几近枯死又还剩零星几片翠绿的老树。
她很是疑惑,那种自从前日夜里见到明景宸后就萦绕于心间的怪异感再次浮了上来。
明明此人年岁尚轻,为何总给她一种与自己这般垂暮苍老之感?甚至比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老婆子还要暮气沉沉?
高炎定听了这话立马拉过明景宸要看看他状况,谁知对方再次拂开自己的手,连一眼都欠奉,只对老妪道:“不是我,是给这位镇北王看伤。”
老妪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踯躅,见高炎定神情紧张严肃,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掰过明景宸的身体就近瞧他面色,不禁疑窦更甚,“我瞧你身有弱疾也一同看看大夫为好,只是这儿的大夫医术粗陋,比不上你们中原,你若信得过我,晚些时候我让阿癸拏来瞧瞧你们。”
“有劳了。”
老妪走后,屋里像是飘来一片阴云,虽谈不上愁云惨淡,但气氛格外古怪。
高炎定心中敞亮,知晓是自己避开帝京的门道私自主张重开互市以此牟利惹恼了他。
为的谁,他也一清二楚。为此,他胸膛中如同开了道漩涡,搅得他心绪难平,怫然作色。
他很清楚自己的做法与大逆不道无异。
然而那又如何?高炎定不忿地想,他索图甚大,也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半途而废——即便那个人是明景宸也不行!
他眸色渐深,隐有暗火在其中燃烧,正要质问,突然面前爆出一串灯花,刺目地亮了一瞬间后又迅速收敛,还未大亮的屋子下一刻就被黑暗笼罩,只门旁地面上跳跃着几点微弱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