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25)
谭妃泣不成声,疑虑全消,“炎定,涣涣和婳若就拜托你了。若你兄长旧部那边……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会配合你。”
谭妃这番话便是高炎定现下最需要、最想听到的,他朝她郑重一礼,“大嫂深明大义,炎定定不负您的信任和心意,竭尽所能,力挽狂澜。”
发下毒誓、做出承诺的高炎定立刻马不停蹄地亲自带兵去搜查明景宸和侄女的下落,他一走,原先还在观望的各大军营,果然先后有人骚动闹事。
谭妃为了让小叔暂无后顾之忧,果然如她所言挺身而出,亲自去军营见了闹事的将士旧部,力保小叔清白。
虽废了不少时间、精力,但总算没有引起更大的暴乱,让事态短时间内得到了有效控制。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平静,若涣涣真有个三长两短,高炎定又无力自证,那么后续这些旧部的逆反和猜疑将会以成倍之势爆发,到那时即便高炎定有三头六臂,想要镇压也需付出巨大的代价。***明景宸是被颠醒的,这让他不禁想起之前在谭家马车上醒来的糟糕经历。
他睁眼一看,发现情况比当初还要一言难尽。
一顶四面漏风、破旧肮脏得看不出颜色质地的车篷子草草地横在上方。
周遭和自己挤挤挨挨着的是十来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妇女、幼童,每个人脸上都长着一双空洞麻木又浑浊的眼睛,蜷缩着身体不说话。
明景宸自己浑身都是伤,滚落山崖时又断了条胳膊,而今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碰一碰就疼得厉害。
然而他顾不上许多,急着找寻涣涣的身影。
还好还好,他无比庆幸,小丫头正窝在角落里呼呼大睡,因为衣服头发脏乱得不成样子,导致他差点没认出来。
明景宸单手将她抱过来,摸了摸额头和小手,发现没有生病的迹象,身上脸上除了些擦痕淤青,没有别的伤口,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涣涣感到热源,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发现是婶婶,立马笑得露出几颗米粒般大的小白牙,还亲密地朝他颈项里贴。
真是个粘人的小蜜罐子,明景宸无奈地想,手在小女孩背后拍了拍,还哼了半首南地小调哄她睡觉。
车里除了他的哼唱声,静谧无声,只有外头车轴咕噜噜的转动声和呼啸的风声伴着清新婉转的调子合成一曲别样的新歌。
唱到后来,明景宸突然有点记不得了,见涣涣睡了就想停下,却闻车内有人开始低低啜泣,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十来个人都纷纷哭了起来。
她们哭得很小声,连向来情绪收放大开大合的小孩子都哭得像奶猫儿叫。她们哭得悲伤却又隐忍克制,反而让人更不好受。
“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把你们扔在野外喂北地的豺狼!”车外一道粗鲁的男声炸雷般响起,这些哭泣的妇女幼童便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让声音传出去,明景宸只能看到她们一耸一耸的肩膀和乌糟糟凌乱的发顶。
他悄悄和紧挨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话,从刚才到现在,这姑娘只红着眼睛默默淌眼泪,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这是哪里?”
姑娘看了他一眼,用带着南地口音的话回答:“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明景宸道:“你是南边来的?”
姑娘点点头,“车上除了你们母女,其余的人都是南边的。不过……”她略有些疑惑地打量明景宸,“你长得也像我们南边的姑娘,皮肤白又好看,你南地小调唱得也正宗。你去过我们南边儿吗?”
明景宸有些语塞,心底痛骂了高炎定那个死断袖祖宗十八代。
母女?去他、妈的母女!
“……我原本就是南地的人,而今流落北地……”
姑娘似被他的话触动,眼泪滚滚下落,哽咽道:“我们都是流落北地的南人……”
明景宸挤出两滴猫泪,装模作样地擦眼角,“我和我女儿被山匪追杀,不甚跌落山崖,醒来就到了这儿,是你们救了我俩?”
姑娘道:“你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哪里有余力救助他人,是人牙子救了你们。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都是被从南地拐卖来的,听说北地富庶,官爷商贾都富得流油,你们进了这车队,注定和我们一个命运。好一点能进个大户人家做个侍女奴仆,坏一点被卖进勾栏妓院,叫天不应叫地无门,那才是一辈子完了。”
第24章 旧部参将
一旦开了个头便打开了话匣子,明景宸听她说了一通,才得知,去岁南地几个州府在夏季遭遇了洪灾,良田房屋被大水冲毁,到了冬季,又遇到罕见大雪,江河冰封,人畜冻弊,新盖的屋宇被积雪压垮,无数人流离失所……
导致百姓卖儿鬻女,浪迹乞食。
明景宸心潮跌宕,想问她朝廷就没想办法赈灾安顿百姓么?可转念一想,这些妇孺恐怕连字都不识,更遑论知道朝廷政令了,问也是白问。
明景宸将车帘子揭开一条缝,偷偷朝外打量,前后都有和自己坐的这辆差不多的骡车,约莫有六七架,被十六七个精悍的男人看管护送着,沿着山道一直向前行进。
这路有些眼熟,看着和早前去安宛的颇为相似。
明景宸观察了许久才确定,这伙人牙子确实是要往安宛城去。
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下倒为自己省了不少事。
他现下强弩之末,和涣涣光凭四条腿想要回到安宛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伙人牙子来的刚刚好,自己便借他们的车队回到安宛再做打算罢。
因为骡车上都是妇孺,每天只有很少的水和干粮,导致她们压根没力气反抗逃跑。
人牙子便连绳子都省了,压根没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孩子放在眼里。
因为人数众多,车队行进得很缓慢,原本半日的路程走到天黑都还没见到安宛城的影子。
看来今晚不得不跟着露宿野外了。
人牙子就地扎营,生了几堆篝火取暖,他们喝着烧酒,啃着肉干,说着荤话,与被困在骡车上只能靠半块馍馍充饥的妇孺一个天一个地。
到了夜晚温度骤降,虽已入春,但北地仍天寒地冻被冰雪覆盖。
那顶破篷子一点用都没有,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灌入衣缝儿里,冷得人直打颤。
明景宸如今也管不上男女大防了,和涣涣与其他妇孺挤做一团,互相挨着取暖。
夜越来越深,明景宸觉浅,好不容易在隆隆风声里睡着,就被数十声错落的马嘶惊醒了。
他一个激灵,撩开布帘子朝外偷看,只见一队兵马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映在这群人的盔甲上,泛着比隆冬的月色还要森冷的光。
这些军士没打旗帜,不过能出现在安宛城郊外,显然是隶属高炎定的云州兵。
明景宸心下一喜,突然觉得高炎定这人总算靠谱了一回。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压根不能对那厮抱有什么期待,这伙兵卒根本不是出来找自己和涣涣下落的。
他骂的不无道理,因为高炎定此时正在那处纵火贼子的临时落脚点,和满地尸骸以及两只猞猁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自己要找的人已经神通广大地抵达了安宛城附近。
白日里凶神恶煞的人牙子,一个个变得比鹌鹑还要谨小慎微,匍匐在地上,任凭为首的武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他们吆五喝六。
涣涣被吵醒,见婶婶趴在车帘边看热闹,便钻进他怀里,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外头火把烧得很旺,亮堂堂的宛如白昼,涣涣一眼看清了骑在大马上、帽子顶缀着红缨的男人脸庞。
她轻轻“呀”了一声,明景宸低头问她:“怎么了?这人涣涣认识?”
她皱着小眉头想了会儿,重重地点了下头,软软地说:“是田伯伯。”
能让小郡主一眼认出来的,想来是经常出入王府的人,明景宸看他打扮,是个有些分量,品阶不算低的参将。
明景宸没有猜错,此人叫田梁河,原是高炎平的得力干将。高炎平死后,高炎定年节里会在王府中宴请将士武官,这人也在每年的受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