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上(16)
一番冷静,却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讨厌失去掌控,更厌烦看不清前路的徒劳。眼看着金不戮似乎要烧坏了,离苏梨回来还有两天半。
他撑不撑得过两天半?
温旻突然发现,自己害怕这个估算。
他不想去计较得失,也不想去计算日子。心头一紧,一把抱住了金不戮。
“你可不准死!”他勒紧手臂,仿佛如此就能压制恶寒。
金不戮回以哼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那种无明却雨般粘稠的感觉再次袭来,如一柄小刀,随着金不戮的轻哼,一下一下,割着温旻的心头。他自己没发烧,却觉得难受到窒息。
温旻的字典里没有坐以待毙。
他要克制这道折磨。
掀开被子,把金不戮箍在怀里,再把两人盖好。接着,把手掌抵在金不戮后心,催动内力传过去。
他虽有伤,毕竟是经过魔宗右护法亲传的得意弟子,罗手素心经练得不差。输送内力源源不断,这一贴上手掌就没有放开。
真气在金不戮体内转了一个小周天,温热地沉淀。一圈之后再运气,又是一个温暖的轮回。如金泉,从温旻手中汩汩流出,沉在金不戮丹田里。
一连如此十多遍转下来,过了大半天。只觉得怀里的身体后背渐渐潮湿,有汗渗出,体内寒气被逼出了许多。
摸了把怀里人的额头,大汗淋漓。
发汗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
温旻觉得脸上湿热,擦了一把,自己也是汗如雨下。
他这才觉得头晕——一番急救要耗尽了他的内力修为,整个人几乎虚脱,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便喘着粗气摊在床上。
一边粗喘一边后怕:刚才自己怎能如此奋不顾身。万一耗尽内力岂不死在这里。
金不戮安静下来,哼声也少了许多。手脚开始活动。似乎在昏迷中感受到温旻身体的温暖,尝试把脸埋在他胸口。
温旻马上推他一把。金不戮又轻声哼了两句。因为离得近,这次听得清楚,又在叫娘亲。
温旻是捡来的孩子。
听师父说,当年杭州桂子飘香,日头东升。自己就在桂花树下吸着手指。秋日净空澄澈,风景好得正当时。
温旻这个名字便是这样来的。为了念得有诗情,还专门让“旻”字读上音。和“敏”同音。
所以他不知道思念爹娘的感觉。
逢年过节,师兄弟们纷纷被爹娘接走或下山探亲,他只能站在山门口默默看着。
稍微大些,学会微微一笑,藏下所有心事。
每当此时,沈知行都会怜惜揉着他的头顶,摩挲着他的后背,说声,苦了你,旻儿。
温旻在回忆中睡着。太累了。
依稀又有谁缩手缩脚靠过来。他动了动手指,却没再推开。手臂一捞,另一只手一扣,把一具瘦削的身体揽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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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终于安静下来。呼吸平稳,渐入梦乡。
意识里阴晴明灭,似真似幻。片刻落入西湖,寒冰刺骨。片刻又落入火窖,浑身炽热。
最后落入一片云里,温柔地将自己包裹。风过水面,流云荡开。
那片云落在额头上,而后摩挲着自己的后背和头顶。有个清凉的声音自云里飘来,在耳边说:“一切都好了。退烧了,不怕。不怕。”
不知这个梦做了多久,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睁开眼睛,却又被人轻轻拍着后背。依旧是那清凉柔云,安抚的力道令人平和。
若有若无的几声耳语,之后身体一轻,再没了知觉。
第14章 13. 沉浮
晃悠悠的朦胧里,依稀车马粼粼。两个人一问一答。
提问的声音分外熟悉:“……你们居然不知道明月山庄的人来了?”
答的人声音似从极远传来,略有心虚:“诶哟哟,他们一路上隐匿行迹,贼滑得紧。杭州毕竟是我大维摩的地盘,谁敢大张旗鼓地来。”
对话虽然有意压低,但金不戮终于还是醒来。
先看见的是一个弧形顶棚,而后看到一个轿厢——自己正身处一架马车之内,摇摇晃晃,前行不停。
向旁边一看,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正在骨碌碌转着,时刻关注对面的动态。
顺着那眼神就看见温旻的侧颜。他端然正坐,脸冲窗外正在说话。一身霜白绫罗长袍子,双眼蒙了条干净白布。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柔柔光晕,仙境一般梦幻而不真实。
受到良好照顾的样子。
金不戮立刻意识到,那机灵大眼睛是温旻身边的小跟班,似乎叫小七。而他自己,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盖着一方薄毯。枕边一个蓝色缎子锦囊,口没扎严,依稀可见放着自己的金创药盒子等物品,三棱刺就在贴着车壁的地方。
这“良好照顾”,显然已惠及轿厢之内所有人。
被谁救了?
温旻说着话,伸出手向金不戮探来。虽然眼看不见,但准头极好,不经意的功夫已经落在他额头上方,似乎对他所在的距离和方位无比熟悉。
金不戮本能扭头躲开。
温旻的手搭偏了。这才咦了一声,回过蒙着白布的脸,未被挡住的眉头和微微启开的双唇,流露出关切。
小七已发现金不戮睁开了眼睛,欢呼一声,赶紧递了牛皮水袋过来。
最先交谈的却是马车外的人——
窗帘掀开,探进来一张胖胖的络腮胡子脸,惊喜地说:“哟,金小公子醒了!”
马车停了。络腮胡子进来寒暄了一番。接着又进来一名郎中,摸摸金不戮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脉搏。
粥端上来,水递过来,靠腰的垫子贴过来……手忙脚乱,一团热闹。敲锣打鼓赶着名角上场。
温旻就坐在旁边,脸冲着金不戮的方向静静听着。不着一词。
直到繁华散去,一切各就各位。温旻才挪动身体,由小七扶着坐得离金不戮近了些。一伸手,还是想摸他的额头。
金不戮又一偏,躲过了。
小七问:“坐着不舒服么?要不要再躺下?”
金不戮摇摇头,不回答。
温旻说:“小七,还有多久到客栈?”
小七立刻明了,赶忙回答:“我这就出去问问魏大叔。你们歇着。”说罢,极其麻利地跳出轿厢。
轿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听得到马蹄踏踏,车轮转动,碾压出秋日的焦灼。
温旻一手捏着袍子一角,轻声呼吸,似乎有些紧张。
最终还是金不戮先开了口:“那位魏叔叔是……是万品楼的人?”
是万品楼按照约定来救了大家?
听他问了这样的问题,温旻竟然似乎松了口气,扬脸笑了:“如果只能等万品楼的人来救我们,维摩宗就不是维摩宗了。”
金不戮看着他脸上的白布:“所以解药已经拿到了?还是没拿到?”
温旻答:“不用担心,到了小五台山自然万事大吉。”
金不戮更疑惑:“那我,我的味觉好像还没恢复。”
温旻又笑:“小五台山木先生当世名医,天下还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金不戮虽然早已猜到部分,却仍然忍不住惊呼:“我也一起去小五台山?”
温旻以几不可见的小小幅度抿了下唇,然后点点头:“对,我们不等万品楼了,一起回小五台山。我一定会请木先生治好你。金老爷子那边不必担心,回去以后,会派人去送信。”
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像是个对谁的诺言。
藏得一手好行踪,到了小五台山才送信,这一招必然已经躲过了爨莫扬。
金不戮沉默半晌,才继续发问:“那苏梨他们呢?”
温旻答:“我已经给她留了字条。现在是维摩宗欠了万品楼的人情,他们不会亏的。”
想了想,又说:“不说清楚,你可能还是不放心——魏叔叔是江浙漕路‘千流堂’的副堂主。他们看到了我留下的记号,顺着找到草屋,救了我们。郎中是从杭州本地医馆雇来的,姑且帮忙料理外伤和……和你的风寒。所以我们不必再等万品楼的人,可以提前回小五台山医治。至于小七和其他师兄弟,还好俄里没敢动他们太多,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