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283)
书生此前从未拿过锹,如今弯着腰,勉强翻着被血润湿的泥土,浑身都在细细地抖。
他全不知有人靠近,直到被人按住肩膀,才打了个激灵,险些将锹拍在来人脑袋上。
倪四赶紧躲了一步,又按住木柄:“郎君噤声,是我。公爷吩咐我来帮忙。”
王仲辅心头重重地跳了两下,牢牢攥着木柄不撒手。
“此乃天家宫观,衙役且不会追到这儿来。”倪四道,“此事公爷大抵知晓,郎君不必警惕,更不必慌张。但凡进了万寿观五里地之内,就无需郎君来操心了。
王仲辅这才松了手,摇摇欲坠,却不敢扶墙:“多谢公爷……”
“来日方长。”倪四笑了笑。“若郎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希望仍记得公爷这份心意。”
王仲辅沉默片刻,低声应下了。
冯春娟擦了近一个时辰,换了十几桶水,才勉强将何钉身上的伤口清洗干净。她洗净了木桶,脸色苍白地等到王仲辅回来。
王仲辅道:“这段时日千万别往外走,最好半步都不出。等何钉能下床了,我们再换个地方住。”
冯春娟比谁都惜命,点点头,立即躲回了屋。
翌日巳时,何钉醒了过来。
王仲辅正趴在他床边,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很疲惫。
何钉抬起手,摸了摸王仲辅的额头。
书生睡得极浅,一碰便醒了,但没有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好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夜里,我把绣儿抢出来的。”何钉嗓子沙哑,“丫头一开始还哭呢,结果靠在我怀里,半路上就没气儿了。”
王仲辅仍旧没说话。
何钉又笑了笑。他脸色太差了,笑起来格外吓人:“嘿……全身上下只有这么几块好皮,又要添几道疤。”
王仲辅:“你还在意这个呢。”
何钉:“我怕你嫌弃。”
王仲辅沉默着。
何钉见他不吱声,也没催促他,自顾自说话:“丢人了,事儿没办成。其实本来不想回来的,但又怕是最后一面。”
他瞧着面前眼皮浮肿的书生,低声问道:“可是添了大麻烦?”
“公爷帮了忙善后。过几天我们再换个地方。你不必担心这些。”
何钉仍旧对赵宗楠很看不上,但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来,点点头,又将眼睛闭起来。
夜里,何钉发起高烧。
大约子时末的时候,倪四带着文冬术亲自来了一趟。
文掌柜亲自看了伤口,号脉、缝线,还为他开了内服的汤剂。
“不过是伤口看着唬人,没甚么大事。”文冬术淡然道,“此人体魄不似寻常,又及时敷得好药,烧两天便好了。”
说到药的时候,文冬术看了王仲辅一眼。
王仲辅低头读着汤剂方子,假装没发现。
十余日之后,待到何钉能行动自如,一行人便离了万寿观,又换到城南一座小庙中躲着。
与此同时,倪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朝堂局势有变,终于到了冯春娟出面的时候。
冯娘子同他们说笑的时候都少了,整日整日闭门不出。
“我答应了她,事情结束之后便带她走,拿了钱财,到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过活。”何钉道,“等安顿下来,不知道要花多少时日,你等我回来。”
“不必了。”王仲辅垂着眼睛,“我不会等你的。”
何钉扯扯嘴角,身子站得笔直:“真是绝情啊。”
王仲辅并未辩白,只是轻声说:“是我欠你的。”
秋草横斜,雁去冬来。
秋闱终于下了榜,王仲辅名在其列。他回了家,跪在祖母面前报告喜讯,王家老太太并未大喜,和气地叫他起来,只觉得是他尽力而为,此乃应得之功。
王郎君设宴款待诸朋,当日来了许多人,唯独何钉未到。
席间人们说起一桩奇案,道前一阵子京城中有位入室大盗,身受数箭而不倒,隔了好些天才找到人,听说昨个在河里捞上来了,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
罗月止和柯乱水都喜欢听这个,听得聚精会神,眼都不眨。
王仲辅没听。他早早就喝醉了。
此后何钉出京、又回来,什么都没跟王仲辅说。
要送冯春娟走的那一天,她裹着斗篷,拽拽何钉的衣袖,说还有个心愿未了。
“那个叫做……叫做罗月止的。”冯春娟脸庞躲在兜帽里头,“你带我去见一眼,远远的就好。”
何钉没说什么,当真带她去保康门桥远远地见了。
冯春娟躲在巷子里看了一会儿,眨眨眼睛,小声道:“还不如王郎君生得俊俏。”
何钉听到她提起的人,无动于衷。
冯春娟问他:“彻底翻脸了?”
何钉转身便走:“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呢。你不顾那延国公的安排,偷偷跑了,不怕他差人去搜你的下落?”
“他若真心帮我,便不会来找,心存歹意,才会穷追不舍。”冯春娟叫何钉拉着,吃力地上了马,“你说得对,我才不管你们这些。”
初冬的风将她斗篷掀起来,发丝拢在后头,露出吹红了的,笑着的脸。
“我只知道,从此之后,我便是无牵无挂了。”
……
过年的时候,何钉不在京中。
罗月止偶然之间跟王仲辅埋怨了一回:“哥哥真是越来越不着家,连阿晞都没他野,阿晞出去玩儿上一整天,还知道要回窝睡觉呢。”
王仲辅没说什么,仍旧静静读着书。
待到年节过后,王仲辅却添了个毛病,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他不打搅旁人,只是背着手,在自己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散步。
约莫是正月十六的时候,日光微晞,寒气逼人,他满身倦怠,行至墙下,听见外头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
王仲辅脑中一空,抬起头来,心跳快得似要撞出胸膛。
谁知等了一会儿,墙上露脸的竟然是个颤颤巍巍的罗月止。
这傻子上的去却下不来,趴在墙上与王仲辅大眼瞪小眼。
直到他哆哆嗦嗦“唔”了一声,王仲辅才反应过来,赶紧找了个梯子,将人安安稳稳接下来了。
“敲门没人应。”罗月止鼻头冻得通红,瞧着傻呵呵的,“我就自己想辙来见你了。”
王仲辅牵着他袖子往屋里走:“这什么时辰,都睡着呢。”
罗月止问:“那你怎的没睡?”
王仲辅答:“不晓得什么叫做照萤映雪么?”
王仲辅又问:“你急着要见我,可是有事?”
于是罗月止憋不住了,神神叨叨地往他身上扑:“我违约了!一不小心就给答应了!那狗男人贼得很……”
王仲辅一宿没睡,听了一脑袋罗月止与赵宗楠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事儿,一个劲儿犯胃疼,叫人送了素面过来,与罗月止分着吃了,这才能好好喘口气。
王仲辅正色看着他:“明明是顶天立地的好郎君,因何犹豫不决,囿于小情小爱?”
罗月止这才清醒过来,静静地听着他说了一阵子,郑重地给他道了谢。
王仲辅对罗月止说得头头是道,看他平静下来,低头帮自己研墨的侧脸,却控制不住想起了何钉。
之前只要一提起科举,何钉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但现在想想,他偶尔还是会陪王仲辅读书的,二话不说霸占起屋里唯一一张椅子,非要王仲辅坐在自己腿上,搂着他,听他念书。
墨,他也帮着磨过。
但他那人没甚么耐性,磨得还不如罗月止好。
王仲辅又觉得心腹痛了,身上冷得出奇,像是往里灌着北风。但他大抵是习惯了,便不动声色继续写着字。
大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到头来却救不得自己。
唯一管用的,不过是“长痛不如短痛”六个字。
二月份,最后一场考试终于落下帷幕。王仲辅连着好几日与人聚会,又是喝得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