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188)
宣玑胸口一片冰冷,听出了盛灵渊这句“免礼平身”给两人的关系定的基调——君臣。
过时的虚礼没必要,但依旧是君臣。
盛灵渊话音巧妙地一转:“再说你小时候跟我一直是无法无天,怎么长大了反而同朕生分了呢?是怪朕……怪我当年没保护好你吗?”
宣玑本能地说:“不……”
旁边就传来一声比落雪还轻的叹息:“那就别伤我心了,小玑。”
宣玑可算明白什么叫“一句话能把人心捏成一团”了,肝肠震荡,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灵渊算好似的,又一次恰到好处地不吭声了,精确地给他留了平复心绪的时间。直到宣玑艰难地挨过一波心如刀绞,他才又掐着时间继续说:“看来微云瞒了我很多事啊,你当时在我身边待了多久?”
“我一直在……一直到启正六年除夕。”
盛灵渊眼角轻轻颤动了一下,启正六年除夕,正是赤渊朱雀骨封落成的日子,果然他成为“守火人”这事有问题。
“你私下是不是见过丹离。”
宣玑那些复杂的过往千头万绪的,又加上百味情绪在里面搅合,本来以为自己会不知从何说起,没想到被盛灵渊一个一个抛出来的问题引着,不知怎么的,顺理成章地就把前前后后的事理清说明白了。
他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
如果跟一个久别重逢的人说话,感觉顺畅又舒服,沟通效率超高,那基本不可能是双方默契还在,或者心有什么“灵犀”,大概率是对方心里有谈话大纲,引导技巧一流。
盛灵渊的态度一点也不冷漠,他甚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换回了古语,言语间不吝叙旧,一顿一叹都能让宣玑失魂落魄半天。寂静寒夜里,彼此的来龙去脉说完了,压在宣玑心口那些激烈的情绪不知不觉间散了不少。理智回笼,都是老鬼成精,谁不精通点话术?宣玑立刻发现了,盛灵渊连每一次沉默都不是无的放矢——是押着他的呼吸和心率节奏来的。
轻重缓急,一丝不乱。
宣玑手背上陡然跳起了青筋,觉得自己像个入戏太深的傻子,对着台下观众自作多情,事后才看见人家手里还捧着影评本和爆米花。
难堪,太难堪了。
他压着嗓子,勉强将语调压平:“陛下的心和朱雀血脉也在我身上,是……完好的。这些年温养您身躯魂魄的就是那点朱雀血,我不知道为什么您重临人间,没有直接取走,如果……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你把心取回去,能不能有一点人味?
盛灵渊心说人心和朱雀血脉又不是一碗水,扔他身上就能相融。那都是他亲手抛弃的东西,他自己存着排斥的意思,魔身更乐得不要,但他很敏感地听出了宣玑的未竟之言。敲打着膝盖的手指一顿,盛灵渊暗叹了口气:小玑长大精明了,也敏感了不少,不像少年时那么没心没肺,他方才那一把“推”狠了。
他想跟宣玑保持安全距离,为的是保护宣玑,不是亲自伤他的心。于是话音一转,盛灵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宁王死后,我将他与巫女所生之子收养过继,立为太子。”
宣玑机械地回答:“知道,我见过他,文皇帝在朝三十六年,励精图治,做得很好,文帝十八年我离开赤渊的时候,已经有太平盛世的雏形……”
盛灵渊打断他:“太子小名叫彤儿。”
宣玑一震。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却没来得及见一见你真身,我想象过很多次你会长成什么模样,也想让太子像你。”盛灵渊用低沉得近乎虚弱的声音说,“我从小孑然一身,能说话的只有你……我待你如手足兄弟。”
还没品出味道来,就骤然被“手足”的宣玑:“……”
“虽说是人心不如水,我么……”盛灵渊笑了一声,“但不管我同别人怎样,待你之心,总还没来得及变。”
他这“没来得及”四个字用得恰如其分,言外之意:人情有保质期,作为魔头,我可能格外凉薄,但因为客观现实——你死得比较早,所以很幸运,咱哥俩感情没来得及变质。
这话又直白又实在,细品一品,居然还带了几分残酷的真诚,让宣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小玑,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盛灵渊轻声说,“虽然不是自愿的,但再回人间能见故人,我心里很欢喜。”
他这话听起来毫无敷衍,宣玑甚至能从他语气和停顿里听出微笑来。盛灵渊无情地把他推开,见他要摔,又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微妙地把他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还给了一颗压惊糖。
非得概括的话,他可能是成了某个薄情寡义反社会分子的“人间小确幸”。
一盆冰水浇灭了宣玑胸口的热气,还让他提不起伤心难过的力气。方才那让他窒息的难堪顺着气管滑了下去,差点噎出他一个嗝来。
这时,一阵窸窣声从不远处经过。很轻,没有呼吸,一听就知道是知春的通心草娃娃。
紧接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追了过来,来人腿上好像有伤,深一脚浅一脚的。
是燕秋山。
宣玑虽然自己三魂颠倒五脏沸腾,但公德心居然还没休克,一愣之后,他拧开了帐篷里的照明设备——告诉外面的人这里有人醒着,以免不小心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
然而他一番好心好意错付,那二位前外勤精英不知什么上了头,居然谁也没注意。
“我没想跑,”风雪裹来知春的声音,“再跑除了折腾你,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在帐篷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知春没有身体拖累,当然也就无惧风雪和熬夜脱发,在张昭的帐篷里待了半宿,没睡着。小青年觉多,张昭一躺下就人事不省,呼噜打得好似大排量摩托。知春本来就心乱如麻,木头做的身体差点被他“突突”出几层年轮,见风雪稍小了点,就出来散步。
谁知道隔壁的燕秋山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稍微有点动静就惊醒,他前脚刚离开帐篷,燕秋山后脚就追了出来。
知春看向他那张苍白削瘦的脸,心里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燕秋山是那种受了伤会躲起来的性情,家里要来客人都会大扫除,永远不让外人看见他状态不好的一面,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燕秋山没理知春,也不跟通心草娃娃对视。伸手挡住风,他面无表情地点了根烟,像个八风不动的解差,除了把“犯人”看严实了,没别的职责。
烟头在风雪中一明一灭,通心草娃娃和憔悴的男人无声地隔着十来米。
然而……知春的真身就在燕秋山身边。
燕秋山夹着烟,眯着眼,一团雪片在他眉骨上砸了个粉碎,六角的雪花就纷纷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知春看见他夹烟的手上伤痕与老茧密密匝匝,脖子上最凶险的地方有一圈疤,瘦得脱了相,五官都陌生了起来,于是默默地伸手环抱住他。
这是个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拥抱。燕秋山毫无察觉,漫无目的盯着远处,一眨眼,烟灰就和睫毛上的雪渣一起,纠缠着滚下去,无声无息地穿过知春的身体。
知春抱着他,闭上眼,让通心草娃娃冷静地开了口:“本想回去找你聊的,既然都睡不着,现在说也行。咱俩的契约,严格来说是在我剑身上的,剑身碎了,契约自然就解了。我准备回局里领处分,因为我造成的损失……就是中毒那次,还有这回的阴沉祭,我担,卖身给局里,多长时间都行,这事跟你没关系。”
燕秋山一口烟吸进肺里,半天没吐出来,等着他的下文。
知春又说:“咱俩其他的事……也就算了吧。”
燕秋山一口白烟和水汽一起吐了出来,三年学会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夜还给了反派,依旧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风格。
他说:“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