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127)
宣玑扣住自己手心劳宫穴,狠狠一按,幻听倏地消失了,病房里只剩下盛灵渊的声音。
“……第一次平渊之战前的‘大衰期’,其实就是人族兴盛,他族衰落之始。万万年后,人族或也有陨落的一天,冥冥中都有定数。衰落不是一代的事,本该是个漫长和缓的过程,可是妖王九驯逆天屠神,强篡赤渊,放出地火之力,让妖族一时强盛,也燃尽了几代的气运,合该族灭于这一代,此乃天命。”盛灵渊说“天命”两个字的时候,嘴角似乎含着讥诮,又说,“这世上有阴有阳,有光有影,有灵、自然就要有魔。丹离警告朕,强行镇住赤渊,便如同以沙土之堤强堵洪水,堤坝再结实,也总有崩的一天,朕妄图以人身行神权,是步九驯的后尘,太过刚愎自用,将来必有灾殃。这他说得有理,朕无从反驳。”
宣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盛灵渊居然替丹离说话,还像怕他听不懂,做了些简单的注解。
武帝平生所为,差不多杠齐了一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全套,但至今依然有粉,依然被外族又敬又畏地叫一声“人皇”,看来不是没道理的,光是能跟后辈客观公正地转述政敌的意见,就代表他乾坤独揽二十年,依然能听得进别人的话。
反正宣玑居然在他的转述中听出了丹离的道理。
从当代人的三观出发,“生命可贵且平等”已经是不言自明政治正确,动物尚且有动保组织争取权利,何况是和人一样有灵智的非人族?可要是设身处地地回到大混战那个时期,丹离的做法似乎也无可厚非——他们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人口锐减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人间千疮百孔,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界。
而赤渊的力量能渗进每一个除了人族之外的活物身体里,替他们疗伤壮大,准备缓过口气来东山再起,这在长期看来,根本是一场没有希望、没有悬念的竞赛,人族唯一的机会就是趁机排除异己。
归根到底,神鸟一族陨落、赤渊失控是贪婪的妖族搞的事。凡人有什么罪过呢?
宣玑:“既然无从反驳,所以您听劝了吗?”
“无从反驳,朕只好不反驳。”盛灵渊漫不经心地将一缕掉下来的长发掀开,笑了,宣玑被他笑出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启正四年,朕如丹离所愿,发难微煜,随即南下亲征。南下途中,朕与通心草人偶调换身份,由人偶替身代朕下高岭,斩尽高山王族。朕真身掉头回京,与宁王里应外合,罢黜帝师,血洗朝堂,以谋反大罪杀了文武官员百又三十人,祸及其族,从此朝中无二议。隔年,朕杀丹离,又命人搜罗朱雀骨三十六根,刻录符咒,制成封条,布下朱雀骨大阵,截断赤渊地脉,六年除夕礼成,二十五年后,赤渊余温耗尽,火灭。”
宣玑:“……”
此时正值半夜,盛灵渊很文明地放轻了声音说话,然而每个字落地,都沾满了斑驳的陈年血迹,听得人肝胆生霜。
“只是朱雀一族果然是上古神鸟,朕没想到朱雀骨居然也会生灵。你们所谓‘守火人’一族,就是那三十六根朱雀骨封之灵,”盛灵渊看了宣玑一眼,温声说,“你小时候不是像树一样长在地里不能动吗?想是没化形的缘故。朱雀骨封就是插在赤渊地脉上的。朱雀骨封身负镇守赤渊之责,守火人能动用朱雀离火,难怪阿洛津说你身上有朱雀鸟的味道。”
宣玑听他这个形容,感觉自己可能还有个民间花名,叫“白骨精”。
“赤渊动荡到一定程度,大阵压不住,就会碎一根朱雀骨加封,附在朱雀骨上的守火人自然相殉。当年三十六根朱雀骨,三千年过去,已经尽数损毁,至今,唯你硕果仅存。”盛灵渊收起了不正经的笑意,正色下来,提点道,“你身负重任,有时候行事还是稳重点比较好。”
“朕原是想着,百代过后,各族与人族混血,变成人族的一部分,到时候就算朱雀骨封破,也没人记得前事,个别受赤渊影响的妖族后代也只不过是‘异人’而已,起码不会再掀起一场混战。没想到朱雀骨封破损得这样快,这三千年人间动荡实在超出朕预料。现在阴沉祭背后有人蠢蠢欲动,为了赤渊太平,还得劳驾你多活几年。”
这话说得温和委婉,但要是在启正年间,听见的人应该已经屁滚尿流地跪下请罪了——陛下基本上是在直白地问责守火人一族办事不利。
宣玑八面玲珑那么个人,倒不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没长封建糟粕里“君臣父子”那根弦,没把退休皇帝问责当回事。他正忙着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也就是说,他不单是珍稀保护动物,还是濒危物种……濒危到上下三千年,只剩下他一只的地步。而且一旦灭绝,还会造成严重后果。
“难怪了,”他若有所思地琢磨,“难怪那时候异控局换届,老肖一勾搭,我就来了。”
宣玑与异控局不是第一天认识,当“编外顾问”也好几年了,一直对他们这种一身束缚、一堆纪律的地方敬谢不敏。
肖征代表组织招揽过好几次,他都随口岔过去了。
虽然这两年行业不太景气吧,但其实好销售是不愁改行就业的,毕竟能说会道有人脉,况且宣玑游戏人间,对前途待遇也没有太高要求,随便找份工作不会太难,为什么这次突然“想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他当时“灵光一闪”,不知怎么就冲动答应了。
好像冥冥中,某种直觉把他推过来一样。
“因为我的命运和赤渊是相连的,所以赤渊动荡的时候,我因为马上有吹灯拔蜡、粉身碎骨的风险,所以平静生活会被打破,被迫接受那个……‘无字书’,对吗?”宣玑问,“出于直觉,我还会被和赤渊有关的事吸引,也是这个道理——可是朱雀骨封,为什么会成精?”
“不知道,”盛灵渊说,“朱雀是硕果仅存的先天灵物,在当年一直是被当做神鸟供奉的,这一族牵着地脉、镇着赤渊,有什么神奇之处,人族知之甚少。不是谁都像九驯那么离经叛道,敢惦记神魔权柄的。”
宣玑沉默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会有天魔剑灵生前的记忆?难道是因为天魔剑灵原身也是朱雀,陛下凑不齐三十六根骨头,把剑灵前身也废物利用了?
还有,“骨封之灵”到底算什么东西?好像算人算妖都有问题,难不成“守火人”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智能?
假如朱雀骨天生注定了要粉身碎骨,那么它为什么要生出灵智?为什么要有自我意识?难道就为了殉职的时候体会一次灭顶的痛苦,给这场殉葬增加一点无关紧要的悲壮?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盛灵渊看了他一眼,搭在椅子把上的手指微蜷,隐约回想起多年前,自己突然得知来历时的茫然,心里竟升起模模糊糊的物伤其类。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想摸摸那小妖的头。
却见宣玑眉头忽然一松,颇为想得开地说:“种族命运,怨天尤人也没用,凡人一生不也就几十年么?猫狗才十几年,我族平均寿命起码能上百呢,不亏。谁活这一场还不是有来无回?”
没心没肺的东西,盛灵渊又默默地把手缩回去了。
“那不行,当年为了朱雀骨大阵,我已经把朱雀冢扒干净了,你‘有来无回’了,让我上哪再找朱雀龙骨突去?”陛下冷冷地下了口谕,“你暂时死不得。”
“那肯定的,我还青春年少呢,吃喝玩乐都没够,谁想死?天灾战乱就算了,被人活活算计死太憋屈了,我宣布,本真教这帮孙子现在就是社会公敌了,”宣玑转着眼珠,心眼又活了起来,“我说陛下,既然这样,敌人的敌人都是好基友,那……”
他本来想说以后大家能不能“信息互通,友好协作”,最好能签个互助协议什么的,尽量把这位社会不稳定因素拉进异控局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