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38)
洛元秋沉思片刻:“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她站在卫曦身旁,伸长了脖子去看桌上的痕迹,道:“这法术和天衢的有几分相似,当年他也是这么隔窗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活不过十六。”
景澜闻言动作一顿,不着痕迹道:“嗯,似乎听天衢说过,如今相师所承之法,最初便是出自斗渊阁。”
海幕中清光时凝时散,渐渐拼凑成一个圆,乍眼看去仿佛是一轮明月沉入了水中,正朝着海底缓缓飘来,瞬间银光万丈,星星点点的光屑落下,四周被银白覆盖,仿若下了场小雪,到处莹莹生辉,焕然一新。
只是这一幕短暂非常,随后清光游鱼一般向四周荡漾,那月亮也消失在了海水里,这座古城又归于沉寂。
洛元秋道:“这水中月影不见的也太快了,还没看清楚就散了。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还能不能看到月亮。”
卫曦忽道:“还想躲在一旁看多久?”
两人同时一惊,洛元秋诧异道:“什么,她能看见我们了?”
景澜马上镇定下来,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道:“她说的应该不是我们。”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被迫从旁现身,姿态颇狼狈。他道:“这就是你不惜动用观星术要找的人?没想到这般有趣。”
卫曦道:“我记得你此时应当在和泽闭关思过,看来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卫钧在五步外站定,道:“我只是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好奇。”
“用不着好奇。”卫曦平静道,“等取到神兵之后,你就要跟我一起进白塔。别忘了这是你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当初救你时你曾对我立下的誓言。”
她指尖轻动,卫钧面色骤然一变,揭开衣袖,只见半截手臂已在海潮起伏的朦光中化作白骨。
卫钧按捺下愤怒道:“你明明知道进了白塔就是有去无回,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算加上岳成式留下的那两把诛杀邪魔的神兵,便能从塔中全身而退了吗?!这是连我父亲他们也做不到的事,莫要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卫曦听罢失笑,道:“你可知你为何迟迟越不过那最后一步吗?”
“……”
“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卫曦道,“岂能有始无终?你连死也不敢面对,竟还妄想修行长生之术么?当初我便不怎么赞同你入斗渊阁,未曾料到你竟然无意间发现了明宫中所藏的秘法,甚至私下修习,当真是愚蠢。”
卫钧被道破心中念头,厉声道:“我只知死了就是死了,哪怕像我父亲那般修为高深之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你与我?呵呵,你早已越过生死之境,自可在岸上袖手旁观,又怎会明白我日复一日的煎熬?”
卫曦叹道:“这就是他与你最大的不同。师父从不在意生死,活一日尽兴一日,到死时也不觉有何愧意。你以为他死在塔上可怜又可惜,但那正是他心中所求,百死无悔。你怨恨他不肯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焉知他不是一早看透了你心存畏惧,就算传给了你,也只是白费功夫。”
卫钧跪倒在地,半边面容如融蜡般飞快消失,露出森然白骨。他以手捂住脸,惊恐道:“你……是你!”
“别动不该动的念头。”卫曦目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意有所指道:“师父生前曾对我说过,‘此子顽劣不堪,心性狭隘,奈何疏于管教,今时今日已无力回转,你尽可行管教之职,多加约束’——你以为你真把一切藏的天衣无缝,而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她五指略一攥向掌心,复又松开,微微一笑:“记住了,你我之间还有誓约的牵制在。你私自将傀术外泄,险些酿成一场大灾,我本该在当时就处决你,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入塔之事。如今看来,你仍无半点悔过之心,倒是应验了师父那句话……去吧,就在和泽好好待着。”
卫钧紧紧捂住手臂咬牙不语,阴沉沉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卫曦收起笑容,低头看向怀中人,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命数是因我才改变的,那夜的星落之兆,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我本有师徒之缘,虽只得短短数年,终究是师徒一场,我将你带入修行之路,到底是对是错?”
第二日墨凐酒醒之后,卫曦对她的态度渐渐有些疏远,也不再指点她琴技,时常敷衍以对,授法完毕便立刻离去,留墨凐一人在山顶参悟。墨凐不知内情,也忘了那夜酒醉后自己做了什么,觉察到她的变化之后,不免心中失落。
卫曦离去后墨凐偶尔在山顶随意行走,有时会走过石桥来到明宫前。有次她无意中发现明宫后方的山崖下有一片缓坡,上面有许多人形石头,或躺或立,姿态千奇百怪。她抬起头,见有一个石头人站在悬崖边缘,像是在俯视这些石人。
墨凐绕回原路,来到这石人身旁,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有触动,伸手去抚摸那石人的面庞,竟感觉它的轮廓与卫曦有几分相似。她回想起卫曦曾说过的故事,结合她的身份,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上心间。
墨凐刚想离开,转身却发现卫曦就在自己身后,卫曦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没错,这座石人就是我。长生不老并非只是传言,明宫下的这些石人,便是最好的证明。身躯不朽不坏,方能使神魂在修行中愈发强大,最后离体而出,不再受生死的约束,就像是现在的我一样。”
她走到那石人身旁,静静注视着它,目光中有几分怀念。墨凐心中震惊,犹自难以置信,道:“可你分明是……”
卫曦道:“好好想一想,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的影子?”
墨凐哑口无言,一丝寒意自心头升起:“你说那幅画是你所作,并非是在骗我。”
“师父逝世后,便再无人弹奏他留下的那些琴曲了。”卫曦缓缓道,“于是我将符融入画中,制成了这幅画境,只是为了令他昔日所奏之曲于画中重现,凭此记之罢了。至于为何会被人带走,流传到世间,这我就不知了。”
她看向墨凐,忽然笑了笑,温声道:“即便再深厚的情谊,百年之后亦会随之淡去。物是人非,心境一变,许多事再看自然就不同以往了。有时错把一些情谊混淆,也属常事,不必过分在意纠缠。”
这话如尖刺扎进墨凐心中,这些日子以来不为人知的种种念头日夜盘桓在心上,她闻言惊疑中生出一股不平之意,不假思索道:“不,人的心意是不会随意变改的。”
对上卫曦的双眼,她无法断定对方是否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想法,须臾又道:“至少我是如此。”
卫曦沉默片刻,道:“倘若心意不变,能始终如一,那也是很好的。但人心向来是世间最难测之事。”
她今日所言句句似有所指,墨凐惊异道:“你……”
卫曦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是早已故去的千年之人,本没有资格指点你什么。从今日起,你不必来明宫了,就留在斗渊阁翻阅藏书,自行修习。那些书中自有真义,远胜过我平日所讲,只需耐心领悟,必有所成。”
也不管墨凐是何反应,她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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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凐在斗渊阁修行,一晃便是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之中,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卫曦,一个人住在这形如鬼域的海渊之上,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修行。
洛元秋对此十分不解:“她们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
“说什么?”景澜道,“要卫曦训斥墨凐一通,点明她的心思,再说徒弟思慕师父有悖人伦?若是这样,还不如不说,点到为止即可,大家都是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把话说的太清楚了,万一墨凐恼羞成怒想不开了怎么办?”
洛元秋坐在桌边,看着墨凐低头临摹一道符,喃喃道:“她可不像是恼羞成怒想不开的样子。不过她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这些阁楼里的东西她都快要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