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14)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皇帝,只是先帝众多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得帝阙。是以,当他走到殿前的时候,罕有地迟疑了。
“三姐。”
女人身着一袭素裙,云鬓轻挽,全身未佩饰物,目光平静道:“你来了,与我一起进殿见见父皇。”
殿中暖意融融,满殿金彩如旧,熠熠生辉。只是龙诞香燃得过了头,味道有些呛人罢了。在这香气之中,隐约有种古怪的味道。他来不及多想,一步步走进大殿深处,灯盏也随之减少。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灯放在地上,如同夜幕中微弱的星子。
放眼四周,这殿里竟是不见任何摆设,连帘幔也被撤了下去,除了那几盏灯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伺候的宫人也不见一个,他不禁有些奇怪,问:“父皇在何处?”
素裙女人脚步一顿,忽地回过身来。她秀美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中平添了几分诡异,道:“他就在此处。”
便听到清脆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磨擦声,像有人戴着镣铐走过地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不由皱起眉头:“父皇在哪里?”
“……就在,你的身后。”
倏然间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幕。
展开手掌接了一片雪花,皇帝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有些出神地道:“自那以后,朕便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长生之道了。”
景澜沉默片刻,这些年皇帝偶然与她提及生母云和公主,透过那些只言片语,她好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母亲那个只顾修剪花枝,常常静默不语,在灯前持卷夜读的女人,放任满侯府的风言风语从不过问,对面丈夫移情其他女子也不在意,甚至远避襄中修养,带着女儿在山间一呆便是数年。
记忆之中,母亲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身影却单薄无比,像一抹极淡的月光。她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总带着几分不明的悲意,夜以继日地翻阅古籍,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先帝三女云和公主,她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若说她淡泊,但最后持令携陈家余部入长安,以雷霆手段打压支持皇孙继位的一干臣子,最后将宁王扶上帝位。这举动几乎不像一个女人能做出来的,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既然如此强势,那为何她在靖海候府数年,被满府人怠慢冷落,甚至被一小小姬妾踩在脸上,却隐忍不发,一退再退呢?
在皇帝以及一干亲近大臣的口中,云和公主实属一位极有魄力手段的女子,与景澜所知所见的相去甚远,以至于她有种极为古怪的感觉。母亲在侯府时的忍让,似乎另有一番目的,只是她那时年幼,她自然不会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景澜收敛心神,眼下尚有要紧的事需做,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问:“舅父,那老道如今人在何处?”
皇帝讥讽般笑了笑,答道:“他呀,自然是去修他的无为之道了,想在这宫中寻一个清净的地方还是有的,朕就让这位仙师好好的去修炼了。”
景澜明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请他在宫中好好修炼便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需等待上元节的到来即可。”
皇帝颔首,眼光锐利如刃,突然问道:“之前所说的那位刺金师你寻找没有?”
景澜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曾,谣传她在京中,其实不然。”
皇帝凝神想了一会,道:“罢了,不在就不在,如此也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神情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道:“就让那……留着也好。”
景澜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垂眸道:“有无此人,都可按照计划行事,请陛下放心。”
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皇帝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别说,这当昏君的滋味还不错。日日修炼道法,寻访长生,祷祝以求得仙缘!若是再来上那么一群阿谀奉承之辈,天天听他们歌功颂德,也能自得其乐。嘿!不必上朝,不必议事,再无谏官动不动直谏跪在殿外磕头……如此一想,果然还是做个无道昏君来的方便,想上朝就上朝,想大兴土木建宫殿也无人阻拦,更别提出宫打猎,御驾巡游……”
景澜轻咳了几声道:“陛下。”
皇帝正说在兴头上,冷不防被她打断,不满道:“怎么,连过过嘴瘾都不行了?”
景澜重重咳嗽,不断向皇帝使眼色,皇帝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你咳什么?”
皇帝转过头去一看,他身后站着一位头戴宝簪、身着凤袍的宫装丽人。她生的美则美矣,却因不怎么笑,所以显得有些冷淡:“陛下适才说什么,想当昏君?”
皇帝登时口风一转,道:“朕岂敢将有负祖宗所望,不顾社稷江山做个昏君?子喻你定是听差了,方才朕说的分明是,要当个贤明之君,名留青史呀!”
景澜行礼道:“见过皇”
皇后一把扶起她,道:“之前说什么来着,不必弄那些虚礼,叫舅母。”
景澜只得道:“舅母。”
皇后笑了笑,道:“很好,改明你若得空,来宫中寻我,前些日子我爹从西北弄了几匹好马,你挑一匹带回去骑。”
景澜迟疑了会,委婉道:“上回舅母所赠的那匹黑马已会认路,有这匹便已足够了。”
皇后出身武将世家,样貌虽生的柔弱了些,却是个上马能开弓搭箭,骑射武艺无不精通的将门女子,更使得一手好棍法,寻常习武之人远不是对手。
而这个寻常习武之人,通常所指的便是皇帝。
她瞥了皇帝一眼,皇帝登时一个激灵,道:“对,骑马好,是要多骑马!”
皇后柔柔一笑,道:“你且到一边去,等会回宫再与你算账,我要与外甥女说会话。”
皇帝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站到一旁,看见藏在朱红廊柱后的章公公时瞪了他一眼,责怪他皇后来了为何不及时通禀。
章公公一脸无辜,皇后并未带宫女,是一人独来的,他哪里会发现。
那头皇后与景澜并肩站在檐下看雪,悠悠道:“你请婚之事,我已经听陛下说起过了。他不愿答应,便将此事推给了我,说什么皇后有协理宫务之权,好让我来与你说。”
景澜有些意外,皇后笑道:“依他的意思,自然是不许了。”
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皇帝,以眼神示意他再走的远些,莫要偷听。又回头与景澜道:“但依我的意思,这是你的私事,他许不许又如何?你自己喜欢便是,关他什么事!”
景澜莞尔,皇后说话向来直率,道:“便是做了皇帝还不能顺心而为随性行事,既是如此,何不让旁人顺从心意,做想做的事?”她果决一抬手,掌风凌厉劈下,气劲使得雪花惊飞散开,“不用理会他,随你心意去做吧,想娶谁想嫁谁都行,莫要让自己后悔才是。”
景澜一时失笑,俯身向皇后行礼,皇后说道:“可要人来主婚?”
景澜抿唇道:“还未有……那么快。”
皇后笑道:“哈,我明白了,定是人家还未答应你,对不对?”
景澜下意识去看在一旁佯装无事实则不断想来偷听她们说话的皇帝,再看向笑眯眯的皇后,顿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勉强道:“应该是吧。”
皇后一拍手道:“呵呵,我就说是如此,陛下硬要说不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
景澜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就应该随王宣沈誉一道离去才是,有什么话明日进宫来说又不是不行,就听皇后道:“应当送几匹好马,令选新铸好的剑,或是寻些武学孤本,再不然就挑些趁手的兵器……”
景澜:“……”
皇帝听见兵器二字,睁大眼睛道:“子喻你又要锻造什么新兵器,可得小心些,莫要让御史台知道了,否则又得添一道折子。”
皇后嗤笑道:“他们倒也手长,与那些街头无事闲逛窥伺的嚼舌妇人相差无几,如今竟管起后宫的事来了。管得这么宽,干脆帮陛下把孩子一起生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