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258)
洛元秋动也不动,静静坐着,隐约间听到雨声渐涨,似乎由衰转盛,她下意识摊开手去接,却是一无所获。
她闭上眼循声而去,这场雨仿佛就下在面前。神识中骤雨铺天盖地而来,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万千落雨细如银毫,在黑暗里缓缓流动。当她走进雨里时,只闻浩大雨声,丝毫感受不到雨的存在。
洛元秋后退到起点,隔着雨幕看向远方。自景澜进入雾气后她开始听见雨声,皆因先前她将青光剑化为飞鸟交付给了景澜的缘故。她忽然明白,这场雨并非是属于她的,而是景澜在雾气中所见。
从神识中抽身而出,她睁开眼,不期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少女微笑着张开手,一滴水凭空出现,落在她的掌心中:“师姐,我所言都是真的,很快我便能替代她了。”
她用力紧握,眼中闪过一道暗光,声音低柔道:“不信你看,我已将她握在手中了。”
洛元秋捻了捻拇指,随口敷衍道:“哦,是吗?”她说完转头朝雾气所在看去,心神却随着耳边的雨声渐渐飘远。
不知师妹在雾气中情形如何了,洛元秋心不在焉地想,在这场大雨中,她是否见到要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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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石梯最后一阶,青灰色的云雨已被踩在脚下。举目望去,细密如织的雨帘中山影浅淡,当初上山时所经的那条蜿蜒小径已难寻影踪。
景澜抹去脸上湿漉漉的雨水,一只青色的鸟儿从她衣襟探出头来,又被她伸手按了回去。
“就要到了。”她看着一地枯黄的野草,自顾自道:“我记得就在此地,也是这样一场大雨,我独自一人上山来,不知走了有多久……”
“到顶峰之时,雨便停了。”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照落在山顶,雨云之上云海翻腾,四周深浓雾气渐渐消散。景澜抬手微微遮眼,发间雨水从额前滑过,她跨过乱石,走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记忆中的石台仍在原地,一人背对着她坐在锈迹斑斑的铁索边,衣裙随风飘荡,面朝茫茫远山,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将试图探头的鸟儿再次按回怀里,景澜在那人身后不远处站着,良久沉默之后,一阵山风拂过,女人动了动,却不曾回头,只道:“你终于来了。”
景澜脸色苍白,低声道:“娘,是你吗?你一直……在这梦境之中等着我来吗?”
“是梦,却也并非全然是梦。”那女人答道:“真假虚实,不过是一念之间。”
铁索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景澜绕过石台,来到女人面前,见她素簪绾发,美的不可方物,手中却捧着一柄通体深黑的长剑,有鲜血不断从剑尖滴落,在她裙摆上晕染开朵朵红云。
景澜拿起黑剑,剑身映照出她的双眼:“娘,答应你的三件事,我已经做到了两件。其一,在你死后斩下你的头颅,将尸首以火焚化,投入山谷之中;其二,成为舅父的玄质,守护在他身旁,为期十年”
“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你始终没有做到。”女人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好好活下去,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你若是真做到了,今日断然不会再见到我。”
景澜眼瞳微震,握剑的手腕如失了力气,任长剑自手中滑落。她恍惚在剑身上看到自己年幼时的双眼,其中的惶恐不安无处遁藏。随着剑身翻转到另一面,又变成了她年少时的样子,眉宇间尽是咄咄逼人的阴郁锐意。
剑落下不过数息功夫,前半生所历之景却在不断翻转的剑身上如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最后一只手突然接住黑剑,令它不至落地沾尘。剑身在日光中再一次照出景澜的眼睛,这一次她看得格外清楚,那眼眸中空空荡荡,光彩已失,全然是心灰意冷的模样。
日光明亮,剑身上那双眼睛越发清晰,那分明是她,却又不像是她。
抬手遮住剑身上的倒影,景澜想起自己为何会是这副样子。
那是她历尽千难万险归来之后,得知师姐已经亡故,当即连夜赶往寒山。在昔日山门前驻足而望,她看见荒山上野草蔓蔓,羊肠小道通向土坡,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在衰草斜阳里找寻了许久,直到袖口沾染寒露,肩上落满薄霜,景澜才隐约明白,如寒山这等隐世之派,既然能销声匿迹到仿佛从未存在过,自然不会让人寻到山门的入口。若像玄清子信中所言,因徒弟逝世悲痛不已,从此以后封山不出,那世间确实再无人能找到寒山所在。
就算她能进山去,又能做什么?未说完的话,来不及袒露的心意,都已经太迟,随着那人的逝去化为乌有。
“……那时候我以为师姐已不在人世,”景澜轻声说道:“你总是说要我为自己而活,但我早就把性命交托到她手中。她如果不在了,活十年百年,与活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女人低头看向手中的剑:“她回来了,你心中死志却未有所变。”
景澜神色平静地说道:“我等了十年,这次终于等到了她,说来说去不过是上天垂怜,让我们再度相见。可这次运气好,下回却是未必。就像她所说的,我们活着就在一起,若是死了,那便埋在一处。在此之前我已决意如此,与她重逢之后,这份心意依旧不变。我与师姐,无论是生是死,决计不会再分开了。”
女人眼中并无波澜,仿佛没有听见她这番剖心之言,木然道:“我要你不再受制于人,你应当只为自己而活。”
景澜静了半晌,而后跪在女人面前。她闭上双眼,不去看剑身上的倒影,额头抵着女人的手背郑重道:“我此生唯有这一念,娘,这便是我的心愿。我答应你的事,恐怕再也做不到了。”
她怀中的鸟儿悄声飞出,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女人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说道:“有些事,我也未必能做到,想来一切皆是如此……你做不到,那便做不到罢。”
景澜闻言耳畔轰然一声,心骤然落地,仿佛就此解开了缠绕已久的心结。待她再睁开眼时,面前女人已经不在,石台之上,只有一柄漆黑长剑。
她只手握剑,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话,仿若陷入了更深的幻梦里,一时难辨真假。舒卷的云光中金芒隐去,景澜蓦然回过神来,侧头看着肩上的青色鸟儿,又看了看手中黑剑,这一次剑身上再无幻象,只倒映出她深沉如海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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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边一点,不对,还是向右更好些。嗯,不行,你还是就如方才那样别动……”
洛元秋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两指并拢比划了一番点评道:“你不如再向前挪一挪……还是算了吧,怎么看怎么都不像。”
面前少女模样的影子随着她的话不断改变动作,左手手臂朝前,右手手臂朝后,身躯前倾,最后做出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
洛元秋见此情景真是再也忍不住了,抖了抖肩,顿时笑出声来:“不行,你看起来好像只要去打鸣的公鸡,不然你再走几步试试?”
满地赤水沸腾翻卷,那少女眼神冰冷,森然道:“你戏弄我?”
“你不是我师妹的影子吗?”洛元秋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师妹她在我面前向来千依百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做什么无不应从。既然你想取代她到我身旁来,理应效仿才是。为何除了这张脸之外,你与她竟无半点相似之处呢?”
她说完这话也不觉心虚脸红,正准备了一筐好话,打算当着这影子的面将景澜一顿猛夸。孰料少女神色陡然一变,五指化为尖利骨爪,罩在她的脸上戾声道:“我与她本就不同!”
爪尖离洛元秋双眼不过半指,她身形未动,唇边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顷刻之间逆转形势。她双膝顶住少女的腰腹,锁住手腕,将她压在身下。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随手轻轻拍了拍,洛元秋微笑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就算我再怎么惹她生气,她也从来都不会对我动手,仅此一件,你就已经大不如她了。所以我说,假的,无论如何都变不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