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325)
她不说还好,这话本二字顿时让洛元秋想起那书生写的洛女侠与太守千金,见景澜正脱下外袍,便试探道:“师妹,如果有天你被写进话本里……”
景澜微微惊诧:“不可能,谁会写我?”
“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没有万一。”
洛元秋见她如此笃定,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那位书生别写的东西千万别出现在她面前了。
待两人洗漱完毕一起躺下,洛元秋一手夹着许君菡的那道水符,一手凭空虚画临摹,却总觉得始终差了点什么。景澜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一盏琉璃灯在床帐外,见她仍盯着符,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有后悔不该过早把这道符拿出来。
景澜状似随意般道:“你不是和柳缘歌她们在一起?这几日你们都去做什么了?”
洛元秋便将这日子所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景澜听完抓住她乱动的手道:“这么说,你又多出一个舅舅了?”
洛元秋转过头:“你这话有怪,什么叫又?”
景澜拨开她脸颊旁散乱的头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又是叔叔又是舅舅的,明日再多个七姑八姨,人多势众,以后可不敢再违逆师姐了。”
洛元秋一心用在那符上,敷衍道:“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床帐上映着琉璃灯盏的斑斓光色,像是被突然打翻了的颜料,融成一片繁花初绽的灿烂景象。洛元秋耳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尚且不以为意,但下一刻压的严实的被角就被人掀开。
“你做什么?”
她下意识去抢被子,却碰到大片光裸的肌肤,那触感便如质地细腻的白瓷,只是指腹下传来的热意却令人心惊。
洛元秋大惊失色:“你怎么没穿寝衣?!”
景澜长发从雪白的皮肤上散落下来,定定看着她没有回答。洛元秋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口干舌燥起来,面红耳赤强笑道:“你不是受伤了吗,那不如就早休息吧……”
景澜低声道:“你怎么都不问我疼不疼?”
她嗓音低哑,眼角染了一点眼艳丽光色,慢慢拖曳至眼底,融成一种奇异的色彩。她俯身渐渐贴近,洛元秋手腕被她温热的气息一扑,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让心跳得更加快,她不得不伸手蒙住景澜的眼睛,末了却虚张着指缝拂过她湿润的眼睫,道:“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感受到那炙热柔软的唇已经顺着手臂向下,洛元秋腰身不由自地一颤,失了力气一般难以推拒。景澜手指缠着她的衣带,含糊地说了什么,俯身用被子将两人裹住。
她确实没有再看她了。洛元秋在热烈的纠缠间昏昏沉沉地想,可即便是如此,依然能感受到绵密的亲吻雨点般落下,待她一张开五指被被人紧紧扣住,轻而易举将她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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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跟随在身侧,朦胧仿若一团氤氲的雾气。持灯引路的婢女素白削瘦,行走时步履轻巧,如幽魂一般,沉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长廊左右蒙着黑布,仿佛就此隔绝了风雪与一切声音,沈誉看了看道:“殿下为何要罩住此地?”
婢女恭敬道:“近日府中来了好西山国的客人,奴婢听说他们国中的人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住在一座叫西山的大山腹地里,无冬无夏,不分寒暑,与我们大不一样。殿下体恤他们千里迢迢来此拜访,便命人将这府里能见光的地方都用黑布蒙上,好让他们能在日出后也能游园赏景。”
沈誉心中冷笑一声,什么西山国,一听就知道是现编的,还没那胡说八道的话本写的真。一国来使不经鸿胪寺不入番坊,反而住在一个皇子府上,若是真的,明日礼部尚书就得请辞了。
他懒得问既然蒙着黑布里头的人又怎么能看到园子里的雪景,面上一派感慨之色,叹道:“殿下真是仁厚,对一名不见经传的弹丸小国都能如此礼遇关照,真是有心了。”
婢女微笑道:“大人请。”
沈誉跟着她走过那漆黑的长廊,最后来到一处开阔的雪地上。他向乐声传来处看去,冰封的水池旁立着一座小亭,亭子周围的雪已经被扫开,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亭里,左右仆人正将一扇屏风展开。
沈誉快步走进,朝那人行礼:“六殿下。”
那人正是六皇子赵奉,他一身紫袍,外罩麻衣,腰间围着红绸,斜靠在桌旁,一脸萧索地望着远方。
他仿佛不曾听见沈誉叫他,仿佛在凝神听着乐声,沈誉又道:“殿下?”
赵奉这才回过神:“啊,是沈卿来了,快请入席。”
两旁仆人架好屏风后无声告退,沈誉依言入座,见那屏风一角一张怪脸若隐若现,心下奇怪,目光望去,这屏风半扇赤红,所描绘的正是地狱中的景象。十殿阎罗肃然端坐高处,其下两侧便是判官,堂中赫然有人跪地带枷听候审判。堂下鬼怪们手持铁链与刀剑一类的武器,神态举止仿佛已陷入疯狂,不断驱赶着众鬼向刀山火海里前行去。那鬼魂中不但有衣着褴褛的乞儿,还有长裙委地发钗凌乱的贵妇公。僧道亦在其中,皆刑具枷身,苦不堪言。更有一将军似欲逃脱,却被小鬼追上一剑挑出心脏。四周火光冲天,烟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骸倒悬于林间,众鬼悲嚎奔走却挣脱不得,皆为鬼怪所虐杀。那画师笔力劲怒,其惨状几近脱纸而出,叫人不忍目睹。
而在屏风高处祥云缭绕,一众神仙聚于云端嬉笑窃语,目光所向之处,却是尸林中的一口大锅,锅中人头与断肢在沸腾的水中翻滚。锅下烈火熊熊燃起,小鬼们捧着木盒侍立在侧,盒中装着剜心掏肺等一干刑具。一具高大的骷髅正手抓一人朝锅中抛去,只见那人头戴冕旒身着龙袍,竟是位人间天子!
沈誉微微色变,心想不会真让景澜猜中了吧?
赵奉道:“这扇屏风是顺帝时一位画师奉诏所作,传闻他为了画出这幅地狱众相图,恳求顺帝让他住在大理寺的刑狱里,若逢秋后刑场处决犯人,他也时常前去观摩。如此四载,他才画完了这幅图。所以这幅画上的人像才这般与众不同,沈卿,你觉得如何呢?”
沈誉道:“说来惭愧,下官素来只有品鉴美人图的本事。”
赵奉闻言笑道:“看来沈卿亦是风月中人了,甚好甚好。不过这幅画还有一个传闻,不知沈卿愿不愿听呢?”
沈誉道:“殿下赐教,下官岂敢不闻。”
“画成后,那画师奉命入宫献图,没想到突逢宫乱,顺帝被内监宫女吊死在后宫,献图的画师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乱象平定后,他带着图离宫,便在这地狱众相上加了一层天界众相,也另在那油锅里添了一人……”
透过屏风的火光将一层红色映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有阴冷。赵奉说完又是一笑:“传闻罢了,沈卿不必当真。”
史书有记,顺帝的皇位来路不正,是从侄子手里夺来的。沈誉仿佛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是恭敬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赵奉唤来仆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对沈誉道:“沈卿既有品鉴美人图的本领,想必品鉴真美人也差不到哪里去。近日有人送来了一批新训的美人,正排了一曲长恨歌,这才想到请沈卿过府一聚。”
沈誉笑道:“那下官就却之不恭,先谢过殿下这番美意了。”
天上又纷纷下起小雪,赵奉便命乐师重奏长恨歌,片刻后一名宫装美人旋袖走出,玉颜柳腰,手拈一花,巧笑嫣然,当真如那诗中所言,正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舞姬在细雪中迎风而舞,裙裾散如莲开,翩如凌波。一名身穿蟒袍头戴玉冠的男人上得前来,那舞姬便依偎在他身旁,自然就是唐明皇了。随着鼓声渐起,两人便做哀切状,显然是马嵬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到来了。眼看唐明皇一脸不忍地将杨贵妃抛下,扔出一条白绫,赵奉突然说:“停。”
乐声骤停,那两人无措地站在原地,赵奉走进后说:“不是这么演的。”他挥手让那唐明皇下去,即有仆人快速抖开一件戏服批在他身上,沈誉一见那明黄色就觉得眼皮跳了跳。